卯时三刻,天光未亮,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望南城南门悄然开启,一队约六十人的队伍如同暗影般无声流出。他们没有打任何旗帜,衣着混杂,有的像行商,有的像脚夫,有的像游学的士子,武器也都妥善隐藏在行李或特制的夹层中。为首者正是叶飞羽,他做商人打扮,脸上甚至刻意涂抹了些许风尘之色,唯有那双眼睛,在晨曦微光中依旧清澈锐利。雷淳风扮作账房先生,跟在他身侧,王栓子则如同精干的护卫头领,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没有盛大的饯行,只有杨妙真派来的心腹内侍远远站在城头,默默注视着队伍消失在黎明前的薄雾里。这是一次隐秘的行动,知道叶飞羽真实去向的人,仅限于那晚水榭中的几位核心以及他们绝对信任的少数下属。
队伍离开望南城范围后,并未直接向南,而是先向西绕行了一段,这是雷淳风根据星象和地形选择的路线,意在避开可能存在的眼线。叶飞羽骑在马上,感受着左臂伤口在颠簸中传来的轻微牵拉感,思绪却已飞向了南方那片广袤而未知的土地。他手中摩挲着林湘玉赠予的那个香囊,清雅的药草气息让他纷杂的心绪稍稍宁静。
“雷先生,依你看,我们最先接触哪一股势力最为妥当?”叶飞羽低声询问。
雷淳风驱马靠近,声音平稳:“根据方师弟提供的情报和我早年游历的记忆,我们最先进入的区域,应是原东唐泸州辖地,如今被一个绰号‘翻江鲤’的水匪头子蒋魁控制着部分水道和沿岸村镇。此人水性极佳,手下有数百亡命之徒,熟悉当地水文地理,但为人贪婪,有勇无谋。若能先慑服或收编他,我们便有了进入南部水网地带的一个跳板,也能获取宝贵的水路情报。”
叶飞羽沉吟道:“水匪……倒是与我们伪装的身份颇为契合。就先会会这条‘翻江鲤’。”
与此同时,望南城内。
杨妙真站在城主府的最高处,眺望着叶飞羽队伍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方昊铭静立在她身后。
“郡主,叶帅已顺利出发。”方昊铭轻声道。
杨妙真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冷毅:“昊铭,南境内部,需要一场整顿。借着叶帅南下吸引各方注意力的时机,我们要把那些摇摆不定、甚至可能与圣元或江北暗通款曲的钉子,彻底拔除。”叶飞羽的离开,固然让她少了一份最强的军事依仗,但也给了她清理内部、巩固权力的空间。
“属下明白。名单已初步拟定,只等郡主下令。”方昊铭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乱世用重典,尤其在联盟内部关系微妙之际,确保南境自身的纯粹与稳定至关重要。
“还有,”杨妙真踱步到案前,铺开一张南境及周边地图,“给我们在南部山区活动的几股小规模义军发去指令,让他们在叶帅可能经过的区域,适当制造些混乱,吸引圣元地方驻军的视线,但切记,不可暴露与我们的关联,动作要像寻常的山匪流寇。”
“是,属下会安排妥当。”方昊铭领命,他知道这是为叶飞羽分担压力,也是将水搅浑,方便叶帅行事。
而在江北,林湘玉的府邸内。
一份关于叶飞羽队伍已悄然南下的密报,被心腹侍女呈到她的案头。林湘玉仔细看完,将密报置于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传令给我们在泸州一带的商号,”林湘玉对侍立一旁的度支官吩咐道,“近期加大收购粮食、药材和皮革的力度,尤其是蒋魁势力范围内的交易,可以适当提高价格,制造一种物资需求旺盛的假象。同时,让我们的人,在江湖上放出风声,就说有一股过江猛龙要来找‘翻江鲤’谈笔大买卖。”她不能直接派兵相助,但可以通过经济手段和情报网络,为叶飞羽创造有利条件,甚至引导局势。提高收购价,既能吸引蒋魁的注意,也可能加剧其内部的物资争夺;放出风声,则是打草惊蛇,让蒋魁有所准备,也等于变相提醒了叶飞羽此人已有所警觉。
“另外,”林湘玉补充道,“让我们潜伏在圣元泸州驻军中的‘钉子’,留意圣元方面对南部山区异动的反应,若有异常,及时通报。”她不仅要帮叶飞羽,也要确保江北的利益不受损害,并随时掌握局势变化。
叶飞羽的队伍在崎岖的山路和乡间小道上昼伏夜出,行进速度并不快。王栓子派出的“夜不收”如同幽灵般前出侦查,不断将前方的地形、村落、以及可疑人物的信息传递回来。
五日后,队伍抵达了泸州边境的一片丘陵地带,再往前,便是蒋魁势力影响范围了。叶飞羽下令在一处隐蔽的山谷中扎营休整。
“将军,查清楚了。”王栓子前来汇报,身上还带着露水和草屑,“蒋魁的老巢在三十里外的黑水荡,那是一处水网密布的沼泽湖区,易守难攻。他主要控制着连接泸州城与南部几个县的水道,收取往来船只的‘买路钱’,偶尔也上岸劫掠富户。手下约有四五百人,大小船只数十艘。据眼线观察,近期似乎有不少陌生面孔出入黑水荡,而且蒋魁手下在各处隘口的盘查也严格了许多。”
雷淳风捋须道:“看来林帅放出的风声,已经传到他们耳中了。这蒋魁,倒也不是全无防备。”
叶飞羽看着粗糙手绘的黑水荡地图,沉吟道:“强攻不可取,我们人手不足,也不熟悉水战地利。看来,得按原计划,以‘商’会友了。”
他看向随行的、由翟墨林弟子中一位机灵的少年,名叫墨文:“墨文,我让你准备的东西,怎么样了?”
墨文兴奋地点头,从随身携带的木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几个陶瓷罐和几件打造精巧的金属构件:“叶帅,按照您的图纸和翟先生的指点,‘样品’都准备好了。这是改进后的猛火油罐,引信更稳定,燃烧更烈;这是小型折叠弩的机括,精度和力道都比市面上流通的强不少;还有这几把用新法子淬火的匕首,锋利度和韧性都极佳。”
叶飞羽拿起一把匕首,指尖轻弹刀身,发出清越的嗡鸣,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这就是我们和‘翻江鲤’谈生意的本钱。”
翌日,一支由十余人组成的“商队”,出现在了通往黑水荡的必经之路——三岔口镇。为首的正是扮作来自北方大商号的少东家“叶掌柜”的叶飞羽,雷淳风依旧是账房,王栓子等人则扮作护卫。他们毫不掩饰地住进了镇上最好的客栈,并开始大张旗鼓地打听前往黑水荡的门路,声称有一笔关于“特殊货物”的大买卖要和蒋大头领面谈。
如此招摇的行事,很快便引起了蒋魁手下眼线的注意。当天下午,便有几个彪形大汉闯入客栈,态度倨傲地盘问叶飞羽的来历和意图。
叶飞羽不卑不亢,只说是受北地一位大主顾所托,前来与蒋大头领谈一笔关于“防身利器”的长期买卖,并暗示货源稳定,利润丰厚。他让王栓子“不经意”地展示了那把特制匕首的锋利,轻易削断了对方递过来试探的一根铁钉。
那几个大汉交换了一下眼色,态度稍微收敛,留下一句“等着”,便匆匆回去禀报了。
“鱼儿上钩了。”入夜后,叶飞羽在客房中对雷淳风和王栓子低声道,“蒋魁贪婪,听闻有新型武器和长期买卖,必定心动。但他生性多疑,接下来,恐怕会有一番试探。”
果然,第二天,蒋魁派来了一个据说是他堂弟的头目,带着更多人手,名义上是“邀请”叶掌柜去黑水荡做客详谈,实则更像是押解。叶飞羽欣然应允,只带了雷淳风、王栓子和四名身手最好的“夜不收”随行,其余人留在镇上接应。
黑水荡果然名不虚传,水道纵横,芦苇丛生,暗礁浅滩遍布。乘坐蒋魁派来的小船,在熟悉水道的水匪操控下,七拐八绕,才深入湖区,来到一处建立在几座相连木排和水上高脚楼上的营寨。
蒋魁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黝黑汉子,身材壮硕,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眼神凶悍而精明,大大咧咧地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左右站着几个杀气腾腾的头目。他打量着被带上来的叶飞羽几人,见对方虽然人数少,但气度沉稳,尤其是为首的“叶掌柜”,年纪轻轻却目光沉静,毫无惧色,心中不由多了几分审视。
“听说,你要跟老子谈笔大买卖?”蒋魁声如洪钟,带着一股水匪特有的蛮横,“什么‘防身利器’,拿出来瞧瞧!要是糊弄老子,哼哼,这黑水荡的鱼,正好缺饵料!”
叶飞羽微微一笑,示意王栓子将带来的样品呈上。他亲自拿起那个改良的猛火油罐,走到大厅相对空旷处,点燃引信后,奋力掷向不远处的水面。
“轰!”
油罐精准地落在水面上,并未沉没,反而猛地爆开一团巨大的火焰,粘稠的燃烧物附着在水面,持续燃烧,发出噼啪声响,将周围的水域映照得一片通红,热浪扑面而来。
厅中众水匪皆是一惊,他们何曾见过在水面上还能如此剧烈燃烧的火器?
不等他们反应,叶飞羽又拿起那把折叠弩,迅速组装,对准大厅一根支撑木柱上悬挂的、用来照明的灯笼绳索。
“咻!”
弩箭破空,细小却力道十足,精准地射断了绳索,灯笼“啪”地掉在地上熄灭。
这一手精准的射术,再次让水匪们动容。
“蒋大头领,”叶飞羽放下弩机,声音平静却带着自信,“此等利器,可还入得了您的法眼?这猛火油罐,用于水战,可焚敌船;这小弩,便于隐藏,突袭防身,无往不利。若大头领有意,我们可提供图纸和部分关键部件,由您自行组织人力打造,货源绝不中断。至于价钱,好商量。”
蒋魁看着水面上仍在燃烧的火焰,又看了看地上那盏熄灭的灯笼,眼中贪婪之色大盛。他混迹江湖多年,深知拥有精良武器的重要性。若手下儿郎都配备这等利器,在这泸州地界,还有谁敢惹?他甚至想到了借此吞并其他几股小势力的可能。
但他毕竟是老江湖,压下心中激动,眯起眼睛盯着叶飞羽:“东西是不错。不过,老子凭什么信你?谁知道你是不是官府或者哪个对头派来的探子?”
叶飞羽早有准备,从容道:“大头领多虑了。我等若是官军,何必用此等手段?大军围剿岂不更直接?实不相瞒,我等来自北边,与圣元有些……过节。此番南下,一是寻条财路,二是想结交如大头领这般英雄豪杰,共谋大事。若大头领不放心,首批货物,我们可以先货后款,以示诚意。况且,”他话锋一转,略带深意地说道,“听闻近期泸州地界不太平,似有强龙过江,大头领多备些趁手的家伙,总不是坏事。”
他最后这句话,隐隐点破了林湘玉放出的风声,既显示了己方的消息灵通,也隐晦提醒蒋魁潜在的威胁。
蒋魁脸色变幻不定,显然被说动了心。他沉吟半晌,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好!叶掌柜是个爽快人!这笔买卖,老子做了!不过,这第一批货,数量不能少,价钱嘛……得按老子的规矩来!”
初步的合作意向,就在这水匪巢穴中,伴随着尚未完全熄灭的水面火焰和隐隐的硝烟味,达成了。叶飞羽凭借超越时代的“样品”和娴熟的话术,成功地迈出了南下的第一步,在黑水荡这颗钉子上,撬开了一道缝隙。
然而,无论是叶飞羽还是蒋魁都明白,这仅仅是个开始。真正的考验,利益的博弈,忠诚与背叛的戏码,都将在后续的交易与合作中,逐一上演。而远在望南城和江北的杨妙真、林湘玉,也正通过各自的方式,密切关注着这片水域的风吹草动,并将自己的意志,潜移默化地施加于这场南下的棋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