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议事厅。
一封书信,静静地躺在孙权面前的桌案上。
那信笺并非什么名贵的丝帛,只是普通的宣纸,但上面寥寥数行字,却仿佛重逾千钧。
“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落款是:汉丞相,曹操。
没有过多的修饰,也没有丝毫的客套,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赤裸裸的碾压感。
八十万大军!
这个数字像是一座大山,死死地压在了江东每一个人的心头。
孙权坐在主位上。
他很年轻,只有十九岁。
那一双碧眼紫髯的面孔上,此刻毫无血色,苍白得像是一张白纸。
他的手死死地抓着座椅的扶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已经泛白,甚至微微颤抖。
他抬起头,目光扫视着厅下的文武群臣。
那是父亲孙坚留下的班底,是兄长孙策托付给他的江东脊梁。
可现在,他看到的,却是一张张惊惶不安的脸。
恐惧,像是一场无形的瘟疫,在这个代表着江东最高权力的厅堂里迅速蔓延。
没有人说话。
只有窗外秋风扫过落叶的沙沙声,显得格外的刺耳。
“诸公。”
孙权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死寂。
“曹操大军压境,这封檄文,诸公以为……该如何应对?”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却并没有立刻得到回应。
不少人低下了头,避开了孙权探询的目光。
这种沉默,让孙权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终于,一个人站了出来。
长史,张昭。
他是江东的托孤重臣,是孙策临终前特意嘱咐“内事不决问张昭”的那个人。
此刻,这位两朝元老的神情肃穆,甚至带着几分悲戚。
他缓缓走到大厅中央,向着孙权深深一揖。
“主公。”
张昭的声音沉痛而冷静,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曹操此来,名为会猎,实为吞并。八十万大军,水陆并进,顺流而下,其势如泰山压顶。”
“今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占据大义,我等若抗,便是抗旨,便是逆贼。”
“且不论大义。”
张昭抬起头,目光直视孙权,言辞犀利。
“仅论兵力,江东虽有长江之险,但这长江,如今已非我江东独有。”
“曹操已得荆州,刘琮束手就擒,荆州水师尽归曹操。长江天险,已与曹操共之。”
“彼众我寡,彼强我弱,若强行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
说到这里,张昭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提高了几分。
“昭以为,为保全江东六郡八十一州之百姓,为保全主公之宗庙血食,不如……迎降。”
“迎降”二字一出,大厅内顿时响起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就像是压抑已久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子布先生言之有理啊!”
“八十万大军,怎么打?根本没法打!”
“是啊,那可是曹丞相,若是投降,还能保住家族富贵。”
“若是战败,恐怕就要遭遇屠城之祸了!”
一时间,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的世家名士,此刻纷纷露出了怯懦的本相。
他们争先恐后地陈述着投降的好处,仿佛晚一步就会被曹操的大军踏成齑粉。
孙权坐在高位上,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就是兄长留给我的江东才俊?
这就是父亲誓死守护的江东基业?
在强敌面前,他们想的不是如何御敌,而是如何保全自己的家族,如何跪得更体面一些!
孙权的目光越过文臣,看向了另一侧的武将队列。
那里站着程普、黄盖、韩当等老将。
他们面色铁青,手按剑柄,眼中喷着怒火,似乎随时都要爆发。
但在这个以张昭为首的庞大文官集团的舆论攻势下,他们显得那样势单力薄。
“主公!不可降啊!”
黄盖猛地踏前一步,花白的胡须颤抖着。
“我江东儿郎,岂能向曹贼俯首称臣!”
“黄老将军!”
张昭立刻转过身,严厉地喝止。
“此非逞匹夫之勇之时!你这是要拿江东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去赌吗?”
“你……”
黄盖气结,却拙于口舌,被张昭的大义凛然堵得说不出话来。
孙权闭上了眼睛。
他的内心在剧烈地挣扎。
降?
若是降了,确实可以免去战火,可以保全这一城的性命。
但……他不甘心啊!
父兄两代人,浴血奋战打下的江山,就要在他手里,拱手送人吗?
以后到了九泉之下,他有何面目去见父亲和兄长?
“今日议事……暂且到此。”
孙权猛地站起身,声音有些嘶哑。
“容我……再想一想。”
说完,他不顾众人的反应,转身快步走向了后堂。
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仓皇,有些狼狈。
……
更衣室内。
孙权颓然地坐在软榻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地面。
那种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门帘被轻轻掀开。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孙权没有抬头,以为是侍从。
“出去,孤想一个人静一静。”
“主公。”
一个温厚的声音响起。
孙权一愣,抬起头。
来人身材高大,面容敦厚,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深邃的智慧。
是鲁肃,鲁子敬。
“子敬?”
孙权有些意外,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你也是来劝孤投降的吗?”
鲁肃没有回答,而是缓缓走到孙权面前,神情严肃。
“主公,刚才大厅之上,众人的议论,您都听见了吗?”
孙权叹了口气。
“听见了。子布他们……也是为了江东百姓着想。”
“谬论!”
鲁肃突然提高声音,断然喝道。
这一声断喝,把孙权吓了一跳。
鲁肃直视着孙权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主公,众人皆可降曹,唯独将军您……不可降!”
孙权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子敬,此话怎讲?”
鲁肃向前一步,语速加快,言辞如刀。
“张昭等人若是降了曹操,凭借他们的名望和才干,曹操为了收买人心,必会加以重用。”
“他们仍不失州郡之职,依旧可以高官厚禄,车马轻裘,家族荣宠不衰。”
“可主公您呢?”
鲁肃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残酷。
“您若降曹,能得何位?”
“封一闲散侯爵?软禁于许都?车不过一乘,从不过数人?”
“曹操那是何等人物?他岂会容忍一只猛虎酣睡于卧榻之侧?”
“当年的荆州刘琮,降了之后,如今安在?”
“主公,您若降,不过是鱼肉案板,任人宰割!甚至恐遭毒手,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开了孙权心中的迷雾。
冷汗,瞬间浸透了孙权的后背。
是啊!
张昭他们代表的是世家,世家在哪里都是世家,换个主子一样做官。
可他孙权是主君!
投降的主君,从来没有好下场!
“子敬……”
孙权紧紧握住鲁肃的手,眼中涌起一股感激,更有一股被逼入绝境后的狠厉。
“若非你一语惊醒梦中人,孤几乎误了大事!”
“可是……”
孙权眼中的狠厉又化作了犹豫。
“曹操势大,八十万大军压境,我江东……真的能挡得住吗?”
就在这时。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伴随着甲叶撞击的铿锵之声。
一个卫兵惊慌地跑了进来。
“报——!”
“主公,大都督……大都督回来了!”
孙权猛地站起身,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公瑾?公瑾回来了?!”
……
夜色如墨。
建业议事厅再次灯火通明。
这一次,气氛与白天截然不同。
因为大厅中央,多了一个人。
周瑜。
他一身戎装,披风上还沾着鄱阳湖的寒露与征尘。
他的面容英俊而刚毅,双目如电,环视四周。
原本还在窃窃私语、主张投降的文官们,在接触到周瑜目光的那一刻,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那是百战名将的威压!
那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煞气!
“听说,有人要劝主公投降?”
周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透骨的寒意。
张昭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公瑾,非是我等怯战,实在是敌我悬殊……”
“住口!”
周瑜猛地一声暴喝,打断了张昭的话。
“仓朗”一声!
长剑出鞘!
寒光在大厅内一闪而过。
“咔嚓!”
周瑜面前的一角案几,被他一剑斩落,滚落在地。
“曹操名为汉相,实为国贼!”
周瑜手持长剑,剑尖指地,声音铿锵有力,回荡在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孙将军承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
“况且曹操自来送死,何言降耶?!”
这一番话,豪气干云,瞬间点燃了在场武将们心中的热血。
“愿随都督决一死战!”
黄盖、程普等老将激动得热泪盈眶,齐声高呼。
孙权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体内的血液也开始沸腾起来。
他快步走到周瑜面前,眼神灼灼。
“公瑾,你有何良策,可破曹贼?”
周瑜收剑入鞘,神色恢复了冷静,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主公勿忧。”
“曹操虽众,实则外强中干,犯了兵家大忌。”
他竖起几根手指,侃侃而谈。
“其一,北土未平,马超、韩遂尚在关西,为曹操后患。”
“其二,曹军舍鞍马,仗舟楫,与我江东争衡,本非所长。”
“其三,时值隆冬,盛寒马无藁草。”
“其四,驱中国士众远涉江湖,不服水土,必生疾病。”
“有此四败,曹操虽有八十万之众,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何足惧哉!”
说到这里,周瑜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无比。
“而且,主公,我们并非孤军奋战。”
“在北方,在黄河之畔,还有一个让曹操寝食难安的庞然大物。”
孙权一愣。
“你是说……李峥?”
“正是!”
周瑜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李峥建立‘共和政府’,与曹操势不两立。”
“曹操之所以急于南下吞并荆州、江东,就是为了整合南方之力,回过头去与李峥决战。”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盟友!”
“曹操大军压境,后方必然空虚。李峥绝不会坐视曹操坐大。”
“只要我们能顶住曹操的第一波攻势,李峥在北方必有动作!”
“届时,南北夹击,曹操必败!”
周瑜猛地向前一步,向着孙权重重一拜。
“主公!江东虽小,尚有精兵十万!又有长江天险!”
“瑜愿领精兵三万,进驻夏口,为将军破之!”
“若有不胜,请斩瑜头,以谢天下!”
这一刻,整个议事厅内,只有周瑜那掷地有声的誓言在回荡。
所有的恐惧、犹豫、怯懦,都在这股冲天的豪气面前,烟消云散。
孙权看着周瑜,看着鲁肃,看着那些视死如归的老将。
他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充盈了全身。
这是他的江东!
这是他的臣子!
他,是江东之主!
“好!”
孙权猛地拔出腰间佩剑,狠狠地砍在面前的奏案上。
“咔嚓!”
奏案一分为二。
孙权环视群臣,目光如狼,声音嘶哑而决绝。
“诸官将吏,敢复有言当迎操者,与此案同!”
大厅内,鸦雀无声。
张昭等主降派面色苍白,颤抖着退了下去。
孙权收剑,转头看向周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公瑾,孤将这十万精兵,连同这江东六郡的命运,全托付给你了!”
周瑜郑重点头。
“定不辱命!”
然而,激动过后,现实的问题依然摆在面前。
“只是……”
周瑜沉吟道。
“若要真正击败曹操,单凭我们,确实吃力。必须立刻派人北上,联络李峥,请求他出兵牵制曹操后方。”
“此行路途遥远,且要深入虎穴,非大智大勇者,不可当此重任。”
孙权皱眉。
“谁可往?”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在侧旁响起。
“某愿往。”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鲁肃整了整衣冠,从阴影中走出,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
“肃虽不才,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往许都走一遭。”
“定要说服那李峥委员长,发兵南下,共讨国贼!”
孙权看着鲁肃,眼中满是感动与不舍。
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
“子敬……保重!”
……
翌日清晨。
江雾弥漫。
一叶扁舟,悄然驶离了建业码头。
鲁肃立于船头,望着北方那片迷雾笼罩的江面,目光深邃。
那里,有着那个传说中改变了天下的“共和政府”。
也有着那个被称为“唯一的变数”的男人。
江东的命运,乃至天下的命运,此刻,都系于这艘小船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