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三十六衙门陷入死寂。
百官舌如枯木,茶饭无味,政令停滞。
早朝无人奏对,连最善言辞的户部尚书也只张了张嘴,便颓然低头——他尝不出早膳粥里的咸淡,如何还能断天下钱粮?
消息传至膳政司时,苏晏清正立于窗前,指尖捻着一撮贡盐。
细白的颗粒在指腹间簌簌滑落,她轻轻一嗅,眉心微蹙。
再以银针挑取少许置于烛火之上,焰光忽地泛出一丝幽青,灰粉微闪,如尘烬复燃。
是“无感粉”。
她瞳孔一缩。
这毒非寻常砒霜鹤顶红,而是以百年灶灰炼成,专破“共感溯味”——那正是她赖以察人、驭局、定策的金手指根基。
更可怕的是,此物无形无色,唯能通过长期接触火源与调味之人缓慢渗透,如同蛛网缠丝,悄无声息。
她垂眸凝视自己指尖,忽而抬手,蘸了点清水送入口中。
水是清的,却无清冽之感;舌尖微麻,像覆了一层薄纸。
昨夜她煮了一碗莲子羹,本该甜润入心,可吃到最后一口,才恍然发觉——她竟不知何时开始,已分不清甜与淡。
金手指正在被侵蚀。
而此刻,内室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苏大人!”随侍玄镜卫单膝跪地,“都督高烧不退,唇色发紫,脉息游丝!太医署束手……说是旧毒与‘无感’相激,神魂将断。”
苏晏清心头一震,快步走入内室。
萧决躺在榻上,脸色青灰,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
他曾是铁血冷面的活阎王,如今却被困于一场无声的焚身之火。
她俯身探手抚其额,滚烫如烙铁,却又透着一股阴寒之气,仿佛体内有两股力量撕扯不休。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枯哑的咳嗽。
老灰医拄杖而入,斗篷上沾满山露与药渣。
他年逾七旬,曾是太医署首席解毒师,二十年前因反对皇室秘药试验被贬出宫,隐居西山药窟,世人皆道他已死。
“欲解此毒,需有人入‘味渊’。”他声音沙哑,如石碾过砂砾,“溯其源流,寻出毒根所在,方可引逆流返。”
苏晏清目光一凝:“何为‘味渊’?”
“人心深处,记忆所藏之境。五感之中,唯味最易勾连过往。但‘味渊’极险,一旦踏入,若施术者自身尚存‘感’,便会遭反噬——轻则永失味觉,重则心窍崩裂,神志成空。”
殿内一时寂静。
陈梦引站在角落,身为太医署梦疗师,他掌“梦引汤”配方,可助人入渊,却无法同行。
此刻他眉头紧锁:“苏大人,您虽主理膳政,但毕竟……并非专修梦术之人。贸然深入,九死一生。”
苏晏清未答。
她默默取出一根金针,刺向舌尖。
血珠渗出,殷红一点滴落入茶盏。她闭眼轻啜一口。
苦吗?
不知道。
她睁开眼,神色平静如初雪覆湖。
“我已尝不出苦。”她淡淡道,“既然无味可食,正好。”
陈梦引一震:“可若您入渊,谁来牵您回来?梦路千回,稍有差池便是永坠虚妄。”
她转身,望向床上昏迷的萧决。
那只曾执笔批斩百官、握刀镇压叛军的手,此刻苍白无力地搭在锦被之外。
她缓缓走近,握住他的手。
冰凉,却仍有脉动。
“他。”她说,“他会拉我回来。”
当夜子时,铜漏滴尽第三声。
苏晏清盘坐于萧决床前,以舌血为墨,在他心口画下一道古符——“心引符”。
符成刹那,血纹微亮,似有微光流转皮下。
她又将一滴血封入他干裂的唇间,低语:“若你醒得过来,记得……来找我。”
随后,她接过陈梦引递来的“梦引汤”,仰头饮尽。
药液入喉,五脏六腑骤然一缩,意识如断线风筝,直坠深渊。
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置身一片灰白虚境。
无天无地,无风无香,连呼吸都沉重如吞沙砾。
脚下是茫茫雾海,远处跪伏着百余名身披灰袍的“无觉奴”,个个面无五官,形同槁木,齐齐叩首于一尊石像之前。
石像无面,通体漆黑,头顶刻着三个古篆:无感神。
这里就是“味渊”——被剥夺之味的坟场,遗忘之忆的囚笼。
苏晏清强压心中惊涛,闭目沉神,竭力唤醒记忆中最鲜活的一味。
“雪底红梅羹……”她低声呢喃,像是怕惊扰了这片死寂,“祖父冬日所制,炭火慢煨,酸梅破寒,糖融如血,热气裹着花香冲鼻而来,第一口呛得流泪,第二口却暖到心尖……”
她一遍遍回想,舌尖仿佛真的泛起那股酸甜交织的滋味,冷意褪去,血脉微热。
就在她几乎要被虚境吞噬之际——
刹那,虚境中浮起一缕极淡香气。
若有若无,像是冻土初裂时冒出的第一缕春息。
一名跪地的无觉奴猛然抬头。
那是原礼部考官无觉奴甲,曾因泄露科举试题被黑镬门掳走,洗去五感,沦为行尸。
此刻,他蒙昧的眼中竟闪过一丝波动,颤抖抬手,指向虚空:
“这味……我女儿周岁时……”刹那,虚境中浮起一缕极淡香气。
那味道轻得像一片雪落在湖面,却在死寂的“味渊”中激起千层涟漪。
原礼部考官无觉奴甲猛然抬头,灰白的眼珠剧烈震颤,仿佛被一道沉埋二十年的记忆闪电劈开混沌——他干裂的唇微微翕动,颤抖抬手,指向虚空:
“这味……我女儿周岁时,我妻煮过……她说,酸是盼,甜是守……”
声音沙哑如枯枝刮石,却如惊雷滚过灰雾。
苏晏清心头猛震。
她记得这句——那是她祖父常挂在嘴边的话,也是苏家祖传《膳心录》开篇第一训。
可眼前之人从未进过御膳房,怎会知晓?
不等她细想,异变陡生。
那缕香气竟如活物般扩散,如春藤攀壁,无声无息渗入每一个无觉奴的鼻息。
百余名跪伏的灰袍人接连颤抖,有人喉头滚动,似在吞咽不存在的羹汤;有人突然抱头痛哭,喃喃念着“娘亲”、“乳名”;更有甚者挣扎着爬向雾海深处,仿佛要奔赴一场迟到半生的团圆。
脚下的大地开始震颤。
那尊刻着“无感神”的漆黑石像,自眉心裂开一道细纹,随即如冰面崩裂,蛛网般蔓延全身。
轰然一声巨响,神像倒塌,碎石溅起的不是尘埃,而是无数微光闪烁的记忆残片——一碗热粥、一碟腌梅、一盏寿酒……皆是曾被“无感粉”抹去的味道与情感。
苏晏清站在风暴中心,冷汗浸透后背。
她终于明白:所谓“味渊”,并非单纯的毒源之所,而是黑镬门以百年灶灰为基,将万千被剥夺之味与记忆封印而成的怨念祭坛。
而她方才唤醒的“雪底红梅羹”,不只是个人回忆,更是撬动所有人心底最后一丝“感”的钥匙。
可代价也在此刻袭来。
她感到舌尖一阵剧痛,仿佛有火线从舌根直烧入脑髓。
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四肢如坠寒潭。
反噬已至——她的味觉正在彻底剥离,而灵魂若再滞留片刻,便将永远沉沦于他人记忆的洪流之中。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之际,一只温热的手,猝然握住了她的。
不是幻觉。
那掌心粗糙有力,带着刀茧与旧伤的痕迹,一如它主人一贯的冷硬作风。
可此刻,却稳稳地将她从深渊边缘拽回。
“别再进去了。”
萧决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低沉、清晰,像一道斩断迷雾的剑光。
她猛地睁眼,跌回现实。
一口鲜血喷出,染红胸前衣襟。
她本能伸手触舌,指尖沾血——金针刺破的伤口仍在汩汩流血,而更可怕的是,她已无法分辨血的腥咸。
舌尖麻木,如同死去。
萧决正缓缓睁眼。
青灰的脸色退去,眸光清明如洗,仿佛久病初愈,又似大梦初醒。
他望着她,目光复杂难言,良久,才哑声开口:
“我……梦见你喂我吃梅。”
苏晏清想笑。
可喉咙一紧,如烈焰灼烧,最终只发出一声破碎的气音。
她抬手抚喉,指尖所触,已是滚烫红肿。
三日之内,她将失语。
窗外夜风拂过檐角,一道黑影悄然退入暗巷——阿烬使低头看着手中灰囊,那原本死寂的粉末竟剧烈震颤,似有生命般搏动。
他瞳孔骤缩,转身疾行,身影没入更深的黑暗。
与此同时,京城某处密室。
味祭猛然捂胸,一口鲜血喷在无感面具上,溅出刺目猩红。
他踉跄后退,靠住冰冷石壁,嘶吼如兽:
“你竟把味道……还给了我!”
面具之下,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尝到了二十年未有的——苦涩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