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百锦坊街却比白日里任何时候都要灯火通明。
堆积如山的旧衣物,几乎堵塞了半条街道,五颜六色,形态各异,在火把的映照下,像一座座沉默而诡异的小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尘土、樟脑和岁月沉淀的复杂气味。
“侯……侯爷……”魏长风的嗓子已经彻底沙哑,他指着那看不到尽头的“布山”,嘴唇哆嗦得像是风中的落叶,“这……这可怎么办?拆线、清洗、纺纱、织布……就算把全城最好的工匠都请来,没个一年半载,也弄不出个名堂啊!”
更何况,他们现在一个工匠都请不到。
李闲靠在一堆柔软的绸缎上,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几分。他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巨大的精神消耗,让他感觉自己的脑仁像一团被反复揉捏的浆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两道沉重枷锁的因果之力,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听到魏长风的声音,他眼皮动了动,慢悠悠地睁开一条缝。
“急什么?”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让街坊们都回去睡觉。牛大力,带护街队守好这里,别让人偷了咱们的‘宝贝’。”
“侯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就别开玩笑了!”魏长风急得直跺脚。
“谁跟你开玩笑了?”李闲挣扎着坐直身子,捶了捶发僵的后腰,咧嘴一笑,那笑容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我说了,我要织的,是‘百家布’。用寻常法子,织出来的那叫破烂,不叫‘百家布’。”
他站起身,走到赵师傅面前。这位在百锦坊干了一辈子织工的老人,此刻也是满脸愁容。
“赵师傅,会织‘缠丝锦’吗?”李闲问道。
赵师傅一愣,点点头:“那是宫里才有的手艺,老朽年轻时有幸见过,学了点皮毛,但织法繁复,耗时耗力,而且需要极好的丝线……”
“不用丝线。”李闲打断他,眼神亮得吓人,“就用这些拆下来的旧线,我教你一种新的织法,你记住了,找几个信得过的老师傅,今晚就开工。”
他并非传法,而是在动用“天策侯”的权限,以自身为桥梁,将自己刚刚从万民念力中解析出的织法感悟,以“敕令”的形式暂时“借”给了赵师傅。
“赵师傅,别抵抗,用心感受我‘天策’敕令带来的感悟。”
嗡的一声,赵师傅只觉一股庞大而玄奥的信息洪流涌入脑海……”
他收回手指,脸色又白了一分,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安顿好一切,遣散了众人,独自一人,盘坐在了那座最高的“布山”之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心念,注视,专注。
无形的舌头,不再是针对某一件物品,而是如同一张巨大的网,缓缓铺开,笼罩了下方整座山的旧衣物。
【叮!宿主与‘万家衣(百锦坊)’产生超深度规则交互!】
【判定条件:交互深度(极高)、目标位阶(特殊)、规则契合度(天策·核心)!】
【交互成功!检测到目标蕴含海量‘人道念力’——喜、怒、哀、乐、爱、恨、离、合……】
【‘天策侯’身份权限激活!‘万民之愿’规则共鸣!开始解析、重组、敕令!】
嗡——
李闲的脑海,瞬间被亿万个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填满。
一个母亲在灯下为远行的儿子缝补衣领时的叮咛;一个少年穿着新衣赴考时的意气风发;一个新嫁娘抚摸嫁衣时的羞涩与期盼;一个老人在寒夜里裹紧旧棉袄时的叹息……
无数人的记忆,无数人的情感,无数人的生命痕迹,在这一刻,通过这些衣物,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的精神世界。
这股洪流,足以冲垮任何一个布局境风水师的心神。
但李闲没有抵抗。
他反而张开了双臂,像拥抱爱人一样,拥抱了这股混乱而磅礴的洪流。
“功德生于消煞处,气运藏在改运时……”
他低声念诵着,双手在胸前掐出一个又一个古怪的印诀。
他不是在承受,而是在梳理。
他用“天策”的权限,将那些属于“圣月子民”的正面情绪——那些坚韧、期盼、慈爱、喜悦的念力,如同从沙中淘金般,一丝丝剥离出来。
他用“三军神主”的威慑,将那些附着在衣物上的负面气息——病气、怨气、衰气、死气,强行镇压、驱散、净化!
他用“万物皆可舔”的规则,将这些提纯后的“人道念力”,重新注入到每一根被拆解的丝线之中!
这已经不是织布了。
这是炼器!是以万民之心为火,以众生之愿为锤,锻造一件前所未有的法器!
李闲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的七窍,渗出丝丝血迹。同时撬动皇朝气运、偿命之契、万民念力,这三重伟力,几乎要将他的神魂撕成碎片。
但他怀里的那块木雕,那个心口刻着“闲”字的木雕,却散发出一股冰冷而坚韧的力量,死死地护住了他的心脉。
那是天下在偿还他背负因果的人情。
“给老子……凝!”
李闲猛地睁开双眼,一声怒吼。
他身下的整座布山,无风自动,所有衣物都散发出淡淡的荧光。那些光芒汇聚在一起,冲天而起,在夜空中形成一道绚烂的光柱,将整个百锦坊街照得亮如白昼。
……
第二天清晨。
当魏长风和街坊们再次聚集到街口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那堆积如山的旧衣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已经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线团。
这些线团散发着淡淡的荧光,原本斑驳混杂的颜色已经消失,统一呈现出一种温润的麻色,仿佛每一根丝线都经过了神火的淬炼。
空气中再无半分杂味,只剩下令人心安的暖意。
十几名织工师傅围着这些线团,脸上是如同朝圣般的虔诚,他们手中的梭子在织机上飞舞,神情亢奋而专注。
那布料的颜色很奇特,底色是朴素的麻色,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其中交织着无数种颜色的细线,浑然天成,仿佛蕴含着星辰轨迹。布料的质感更是前所未闻,既有麻布的坚韧,又有绸缎的温润。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只是站在这里,就能感觉到一股温暖、祥和的气息从布料上散发出来,让人不自觉地心神安宁,精神一振。
“成了!侯爷,成了!”赵师傅激动得老泪纵横,他小心翼翼地将第一匹“百家布”裁剪下来,双手捧着,像捧着稀世珍宝。
“嚷嚷什么,好戏才刚开场。”
李闲的声音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的光彩却像是燃烧的火焰。
他接过那匹布,直接跳上板车。
“谁家有体弱畏寒的老人?或者常年感觉精神不济,被邪祟叨扰的?”李闲高声喊道。
人群一阵骚动,昨天那个送来一辈子旧衣服的王大娘,被众人推了出来。她年事已高,身子骨弱,一到阴雨天就浑身酸痛,夜里也常做噩梦。
“王大娘,上来!”李闲笑着朝她招手。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匹“百家布”像披风一样,披在了王大娘的身上。
就在布料接触到身体的一瞬间,王大娘浑身一颤,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暖和……好暖和……”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这……这布料像太阳晒过一样,一股暖气从后背心钻进来,浑身的骨头缝都舒坦了!不止是身上暖和,老婆子这心里……也亮堂了!那些总在夜里搅得人睡不着的阴冷气,好像一下子就被冲跑了!”
说着,她常年有些佝偻的腰背,竟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浑浊的老眼里也焕发出一丝久违的神采。
时值初秋,早晨的凉风吹过,周围的人都下意识紧了紧衣服。
可披着“百家布”的王大娘,非但没有感到一丝寒意,额头上反而冒出了一层细密的热汗,脸色也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
“冬暖夏凉,只是其一。”
李闲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人群,突然伸手一指街角阴影处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滚出来!”
那身影一僵,正要逃跑,却被牛大力带人一把按住,那是个贼眉鼠眼的汉子,是城里有名的混混,身上带着一股寻常人看不见的阴晦煞气。
李闲示意护街队将他押到板车前。
那混混一靠近王大娘三尺之内,就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发出一声惨叫,浑身哆嗦,惊恐地看着王大娘。
“光!好亮的光!刺眼!”
众人不明所以,但王大娘自己却感觉到了,当那混混靠近时,她身上披着的布料,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一股祥和安宁的感觉笼罩了她,将那混混身上传来的不适感,完全隔绝在外。
她常年心悸不安的感觉,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百邪不侵,是为之二。”李闲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他扶着王大娘,让她在板车上走了几步。
所有人都看到,王大娘的腰杆,挺直了许多。她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变得清亮有神,步履也稳健了。整个人由内而外,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精气神。
“人养布,布养人。这第三样,叫神采飞扬!”
李闲振臂高呼:“这,就是我天策的‘百家布’!”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呐喊!
“神布!这是神布啊!”
“侯爷万岁!我要买!多少钱都要买!”
“我的凭证呢!快给我换!给我全家都换上!”
魏长风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因为一件衣服而陷入疯狂的百姓,再看看那个站在板车上,迎着朝阳,笑得无比张扬的李闲。
他忽然觉得,这位爷要捅破的,或许不是天玄城的天。
而是这整个东境的天。
街角茶楼的二楼,窗户“砰”的一声被推开。
天青色锦袍的中年男人,死死地盯着楼下那块散发着淡淡光晕的布料,端着茶杯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茶水洒了一手,他却毫无所觉。
他的脸上,错愕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于认知被彻底颠覆的恐惧。
“疯子……他是个疯子……”他语无伦次地喃喃着,“他不是在做生意……他是在收拢人心!他在造神!”
他猛地转身,冲向楼梯。
“快!回阁里!立刻!马上!把这里发生的一切,一个字不漏地,告诉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