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罐头在黎明图书馆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是在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恍惚中度过的。穹顶模拟的星光柔和而遥远,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清洁能源的味道,身下的沙发柔软得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来到了某个传说中的天堂。
但他知道这不是梦。腹中高能营养块带来的饱足感,身体里久违的温暖,以及手中那本薄薄的、却可能改变废土生存规则的《废土常见可食用及药用植物图鉴》,都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睡不着。二十多年在死亡边缘挣扎养成的警惕性,让他无法在这种绝对安全的环境里放松下来。他坐起身,借着穹顶微弱的“星光”,开始笨拙地翻看图鉴。
图画很清晰,旁边标注的文字却如同天书。他认得几个最简单的符号,比如代表“水”的波浪线,代表“危险”的骷髅头,但更多的,他看不懂。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感涌上心头。宝物就在手中,他却无法使用。
“想学认字吗?”老陈的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吓了铁皮罐头一跳。他不知道老陈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这位管理员走路总是悄无声息。
铁皮罐头抬起头,看着老陈平静的脸,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在废土,多一分知识,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哪怕这知识看起来暂时没用。
老陈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他领着铁皮罐头来到图书馆深处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这里没有书架,只有一些光滑的、类似金属板的平台和几把椅子。
“这是基础学习终端。”老陈在一块金属板上轻轻一点,板面立刻亮起柔和的光芒,浮现出一个个简单的符号和对应的图像。“它会从最基础的部分开始教你,发音、字形、简单的词汇和语法。你可以按照自己的进度学习。”
铁皮罐头好奇地伸出手指,触碰了一下屏幕上那个代表“人”的符号。终端立刻发出清晰而标准的读音:“人。”同时旁边出现了一个动态的、行走的人形动画。
他像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开始笨拙地、一个接一个地点击那些符号。他的学习过程缓慢而艰难,常年与辐射、饥饿和暴力为伍的生活,让他的大脑并不擅长这种精细的思维活动。但他有着废土幸存者最宝贵的品质——坚韧。一遍记不住,就十遍,二十遍。
老陈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偶尔在他遇到特别困惑的地方时,才会出声指点一二。大部分时间,他只是看着,眼神深邃,仿佛在透过这个笨拙的学生,观察着外面那个已然崩坏的世界。
时间在寂静的学习中流逝。铁皮罐头不知道自己学了多久,直到感觉眼睛发酸,头脑发胀,才停了下来。他已经勉强记住了几十个最基本的符号和它们的读音。
“休息一下吧。”老陈适时地开口,递给他一杯水。“学习是长久的事,不急在一时。”
铁皮罐头喝下水,感觉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一些。他看向老陈,忍不住问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老陈……先生,你一直一个人待在这里吗?多久了?”
老陈沉默了一下,目光望向那无边无际的书架,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遥远的过去。“很久了……久到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我是最后一任管理员,在我之前,还有几位同伴,但他们……都先后在维护外部设施或尝试与外界联系时,遭遇了不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这座图书馆,就像一个巨大的、孤独的茧,保护着里面的知识,也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铁皮罐头似懂非懂,但他能感受到老陈话语里的那份沉重和孤独。一个人,守着这偌大的地方,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他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那……你为什么选择我?”铁皮罐头问,“就因为我碰巧找到了门?”
“不完全是巧合。”老陈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铁皮罐头,眼神锐利了些许,“图书馆的外部传感器虽然大部分损坏了,但核心的预警系统仍在断续工作。我们检测到,近期‘锈带’区域的辐射尘浓度有异常波动,而且……出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能量信号。你的到来,或许正是某种……变化的征兆。”
异常波动?不同寻常的能量信号?铁皮罐头皱起眉头,努力回想。他常年混迹在锈带,对那里的环境了如指掌。除了偶尔刮起的辐射风暴,似乎没什么特别的……等等!
他猛地想起一件事!大概半个月前,他在搜寻一个废弃的避难所时,曾远远看到过一道极其刺眼的、绝非自然形成的强光,从锈带深处的一座废弃信号塔方向闪过,持续时间很短,但当时把他吓了一跳,以为是某种罕见的天气现象或者大型变异兽的活动,没敢靠近查看。紧接着没几天,他就感觉周围的辐射尘好像……更“浓”了一点,变异老鼠也似乎比平时更狂躁。
难道……那不是偶然?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老陈。
老陈听完,眉头微微蹙起,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废弃信号塔……异常强光……辐射浓度异常增加……”他喃喃自语,随即站起身,走向不远处一个镶嵌在墙壁里的、看起来更为复杂的控制台。
他在控制台上快速操作了几下,调出了一些模糊不清的数据和图表。铁皮罐头完全看不懂那些跳跃的曲线和符号。
“情况可能比预想的要复杂。”老陈转过身,脸色有些凝重,“根据残留的数据分析,那种能量信号特征,不太像自然现象,也不完全是旧世界核残留的衰变……更接近一种……人为的、高强度的能量释放或抽取。”
“人为的?”铁皮罐头瞪大了眼睛,“锈带除了我们这些捡破烂的,还有别人?是‘秃鹫’那帮混蛋在搞什么新花样?”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伙在锈带边缘活动、以抢劫和奴役其他拾荒者为生的凶残掠夺者。
“不确定。”老陈摇摇头,“‘秃鹫’团伙主要以掠夺现有资源为主,他们缺乏进行这种级别能量操作的技术和能力。除非……”
老陈没有说下去,但铁皮罐头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更深的不安。除非,有更强大、更未知的势力,进入了锈带。
一种莫名的危机感攫住了铁皮罐头。他原本以为图书馆是绝对安全的避风港,但现在看来,外界的威胁可能远比掠夺者和变异兽更可怕,甚至……可能波及到这里?
“我们必须弄清楚那是什么。”老陈果断地说,“图书馆的自卫系统虽然强大,但能量有限,且主要针对外部大规模入侵。对这种隐蔽的、未知的威胁,我们需要情报。”
他看向铁皮罐头:“你熟悉锈带的地形,也相对……不引人注目。”他斟酌着用词,“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不是现在,是在你做好准备之后。回到地面,去那个废弃信号塔附近侦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人或设备。当然,这非常危险,你可以拒绝。”
铁皮罐头的心脏猛地一缩。回去?回到那个地狱?去侦查一个可能极其危险的目标?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天堂,为什么要回去送死?
但当他看到老陈眼中那并非强迫,而是带着沉重托付的眼神,当他想到图书馆里这些可能改变废土的宝贵知识,当他回忆起自己那些在辐射和饥饿中死去的同伴……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本已经能看懂一小部分的图鉴。知识……老陈说,知识是武器。他现在,似乎握着一件小小的武器。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抬起头,眼神里挣扎与恐惧交织,但最终,一丝废土幸存者特有的、被逼到绝境后的狠厉浮现出来。
“我……我需要更好的装备。”他哑声说,“还有……更多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