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歇时间的礼堂嘈杂不堪。
人们端着搪瓷茶缸,三五成群,高声谈论着刚才王专家的报告,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茶叶、汗水、还有老旧建筑特有的潮霉气味。
张汉玉被带到了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窗户半开着,灌进来的海风带着一股咸腥。
陈景明就靠在窗台上,那身笔挺的浅灰色西装让他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没有看张汉玉,只是望着窗外那片尘土飞扬的巨大工地。
“你很大胆。”
他开口了,普通话里的粤语腔调像是在平直的布料上绣出的不规则花纹。
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比车间里百吨冲床的噪音还要沉重。
张汉玉挺直了脊背,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在对方昂贵的西装面前,显得格外寒酸。
“我只说了我认为对的。”
陈景明终于转过头来,他打量着张汉-玉,那种审视,就像在估算一头牲口的斤两,或者一块矿石的成色。
他忽然笑了。
他从一个看起来就很贵的牛皮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泛着黑色塑料光泽的电子设备。
那是一台日本产的电子词典。
“你说的单片机,我见过,不稀奇。”
他把那台词典在手里抛了抛,动作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轻视。
“但是你,没用过,没摸过,更没为它写过一行代码。”
“你凭什么说你的‘直觉’,就比王专家那种人几十年的经验更正确?”
“你连这东西是怎么工作的都不知道吧?”
他的话语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张汉玉最大的软肋——他只是个纸上谈兵的穷小子。
张汉玉没有反驳。
他伸出手。
陈景明把那台冰凉、光滑的电子词典递到他手里。
张汉玉接了过来。
他的手指修长,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黑色机油,与那台精致的电子产品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他没有试图拆开它。
他的手指在小小的塑料键盘上快速敲击了几下,屏幕上亮起暗淡的绿色字符。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他抬起头,看着陈景明。
“处理器用的是Zilog公司的Z80,或者性能相似的仿制品。”
“内存不会超过64K。”
“液晶屏用的是定制的驱动芯片,为了省电,刷新率很低。”
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像一颗颗砸在地上的钢珠。
“它的查词逻辑有冗余,算法写得不聪明,导致调用速度慢。”
“它的输入法可以优化,减少按键次数。”
“最关键的,它的功耗管理有很大问题,换上更好的电源管理模块,待机功耗至少能再降低百分之三十。”
礼堂里的嘈杂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外。
这个角落,安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风声。
陈景明脸上的那种玩味的笑容,一寸寸地僵硬,最后凝固成一个古怪的面具。
他请香港大学的电子工程系教授看过这台机器。
前后拆解、分析了一个星期。
得出的结论,与眼前这个内地小子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一个连单片机实物都没摸过的乡下工厂技术员。
光凭看,光凭在键盘上按几下。
就把这台机器的里子面子,剥了个干干净净。
这不是天才。
这是妖孽。
“你……”
陈景明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干涩。
“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汉玉把电子词典还给了他。
“看电路板的布局痕迹,虽然隔着外壳,但大概能猜到。”
“根据按键的响应速度,可以推算出处理器的处理能力。”
“操作一遍它的逻辑,就能发现其中的缺陷。”
他顿了顿,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万物皆有其理。”
陈景明彻底收起了所有轻视。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像是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稀世璞玉。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在一条臭水沟里,捡到了一颗钻石。
“好。”
陈景明吐出一个字。
“好一个万物皆有其理。”
他重新审视着张汉玉。
“你说的那个单片机方案,如果让你来做,你需要什么?”
这个问题,张汉玉在脑子里已经想过无数遍。
在工厂宿舍的深夜里,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在他每一次翻看那些泛黄的外国杂志时。
他没有提钱,也没有提人。
他报出了一连串在此时的中国,如同天方夜谭般的名字。
“我需要一台惠普的逻辑分析仪,用来捕捉数据信号。”
“一台泰克的示波器,至少要100兆赫兹带宽。”
“一套完整的英特尔8051单片机开发套件,包括编译器和仿真器。”
“还有,一台EpRom烧录器。”
每说出一个名字,陈景明的眼皮就跳动一下。
当张汉玉说完最后一个词,陈景明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这些东西。
在香港,这些设备中的任何一件,都要花一大笔美金,而且很多型号,都在西方国家对社会主义阵营禁运的“巴统清单”上。
有钱,都很难买到。
“你知道这些东西,加起来值多少钱吗?”
陈景明的声音很沉。
“把你那个苍鹭电子厂卖了,可能都买不起其中一台机器的零头。”
这盆冷水,浇得又冷又硬。
张汉玉捏紧了口袋里那张盖着红章的邀请函,纸张的边缘硌得他手心生疼。
陈景明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动摇。
“你的老板,黄德发,一个镇上的小老板,他给不了你这些。”
他的话像一把锥子,扎在最痛的地方。
“但是,我能。”
他往前踏了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那股淡淡的古龙水味,带着一种侵略性。
“来我的公司。”
“我给你成立一个独立的研发实验室。”
“你要的设备,我想办法给你从国外搞来。”
“薪水,按你现在的十倍发。”
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张汉玉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十倍的薪水。
一个独立的实验室。
那些他只在杂志上见过的,梦寐以求的设备。
这一切,就像一个虚幻的梦境,毫无征兆地砸在了他的面前。
他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黄德发把邀请函塞给他时,那副想装作不在乎却又藏不住期盼的别扭样子。
他想起了自己亲手焊好那块电路板后,整条生产线重新顺畅转动时的成就感。
他捏着口袋里那张廉价的邀请函,抬头问了一个让陈景明完全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的公司,是做什么的?”
陈景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这一次,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
他从口袋里抽出那张名片,递过去,吐出两个字。
“汉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