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夜,万籁俱寂。
院子里的老槐树,枝叶在夜风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张汉玉站在院子中央,抬头望着漫天的星斗。
银河像一条被撕裂的古老绸带,无声地悬挂在墨黑色的天鹅绒上。
明天,就是那道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窄门。
他却在想,门后面的路,通向哪里。
是星城工学院,还是更远的地方。
他脑子里盘旋的不是语文的范文,也不是政治的条条框框,而是那些从外文杂志上抠下来的,支离破碎的词汇。
【Integrated circuit】
【microprocessor】
那些词语像一颗颗遥远的恒星,在他脑海里闪烁,构建出一个无人能懂的宇宙。
吱呀一声,身后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沉稳。
张汉玉没有回头。
一只粗糙、布满老茧的手,将一个搪瓷茶缸递到了他的面前。
茶缸边缘有些磕碰,露出黑色的底胎,但里面冒出的热气带着一股淡淡的炒米香。
“喝口水,润润嗓子。”
是父亲张国强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有些沙哑。
张汉玉接过茶缸,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一直暖到心里。
“爸,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张国强在他身边站定,学着他的样子,也抬起了头。
他看不懂星象,只觉得今晚的星星,比往常要亮得多。
“在想明天的事?”
“嗯。”
张汉玉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想的,又何止是明天。
父子俩陷入了沉默,只有夜风和虫鸣在周围流淌。
许久,张国强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道。
“玉儿,你报的那个……叫啥来着?”
“电子计算机。”
“对,计算机。”
张国强重复了一遍这个拗口的词,像是在嘴里咀嚼它的分量。
“李老师来过好几趟了,把你夸上了天。”
“他说,你这脑子,是咱们张家祖坟冒了青烟。”
“可他也说,你报的这个……太偏了。”
“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说你放着好好的师范不读,非要去学那个没人听过的东西,将来怕是连个工作都找不到。”
张汉-玉-的-手-指-摩-挲-着-茶-缸-的-杯-壁。
这些话,他听过不止一次了。
“爸,你也觉得我选错了吗?”
张国强没有立刻回答,他从口袋里摸出烟叶和纸,借着从屋里透出的微弱光亮,慢慢地卷着。
烟草的辛辣气味,混杂着泥土的芬芳,在空气中弥漫开。
“我一个种地的,懂个啥。”
他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旱烟,橘红色的火光一闪,照亮了他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
“我只知道,一季庄稼,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收割。”
“人也一样。”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在夜色里很快散去。
“你打小就跟别的娃不一样。”
“别人家娃在玩泥巴,你在看书。”
“别人家娃在捅马蜂窝,你还在看书。”
“你娘总说你性子闷,我说,这娃心里有自己的山水。”
张汉玉的心头,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爸……”
“你选的那个东西,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是干啥的。”
张国强转过头,烟头的火星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
“但我看你提起它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就像我年轻时,看到一块好地,就知道它能长出好庄稼。”
“你就是我老张家的那块好地,你想长成什么样,就长成什么样。”
“别管别人说啥。”
“你爹我这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没啥大出息。”
“我跟你娘,一辈子都在低头看地。”
张国强的声音变得很低,却像一把小锤,一下下敲在张汉玉的心上。
“你……得抬头看天。”
张汉玉的眼眶,有些发热。
他一直以为,父亲支持他,是希望他考上大学,吃上商品粮,光宗耀祖,摆脱农民的宿命。
他从未想过,这个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男人,竟然能理解他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想。
那不是简单的支持,而是一种深沉的、无条件的信任。
信任他,会走向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描述的未来。
“爸。”
张汉玉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计算机……它是一种新东西。”
他试图用最简单的语言,去描述他心中的那个世界。
“它就像一个会算数的铁盒子,但比全世界最厉害的算盘先生还要快无数倍。”
“以后,种地、盖房、看病……所有的事情,可能都离不开它。”
“它能让咱们国家,变得跟书上说的那些外国一样厉害。”
张国强安静地听着,烟一口一口地抽着。
他听不懂,但他能感受到儿子话语里的那股劲儿。
那是一股要开山辟路的劲儿。
“行。”
烟抽完了,张国强把烟头在鞋底上摁灭,小心地收进口袋里。
“我信你。”
他伸出那只长满老茧的手,在张汉玉结实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
“啥也别想了,进去睡觉。”
“明天,考个好成绩,给你娘争口气。”
“也……给你自己争口气。”
张国强转身,推开门,走进了那间昏暗的屋子,没有再回头。
张汉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但他手里的茶缸,依然温热。
他将茶缸里的炒米水一饮而尽,一股暖流从喉咙滑入胃里,驱散了所有的焦虑和不安。
他再次抬头望向星空。
这一次,那些遥远的星辰,仿佛不再冰冷。
它们是路标,是他将要踏上的征途。
他转身,迈开坚定的步伐,走回屋里。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