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三里河。国家标准委员会的一号会议室。
厚重的红木大门紧闭,把走廊里的喧嚣隔绝在外。会议室里没有开窗,空气有些发闷,混合着陈茶和旧纸张的味道。长条形的会议桌两侧坐满了人。左边是西装革履的张汉玉和坐立难安的李建国,右边则是清一色的灰色中山装或深蓝夹克。
他们是“国家队”。
来自邮电部第一研究所、广电总局技术中心、还有长城科技的高级工程师们。这些人构成了九十年代中国电子通信领域的半壁江山。此刻,他们组成了一个坚固的堡垒,名为“反星火联盟”。
主持会议的是标委会的副主任,姓周。他翻看着手里那份名为《AVS-Alpha音视频编码技术规范》的申报材料,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张总。”周副主任放下材料,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你们这份标准,步子迈得太大了。国际电联的h.261标准才刚刚确立,你们就要搞一套完全不同的算法体系?而且还是由一家民营企业牵头?”
“创新不问出身。”张汉玉坐在椅子上,腰背挺直,“只要技术过硬,民企也能定国标。”
“过硬?”
坐在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发出一声嗤笑。他是邮电部一所的总工,宋志敏。在圈子里,他是权威,是泰斗,也是这次阻击星火的主力。
宋志敏敲了敲桌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
“年轻人,搞科研不是写科幻小说。我在贝尔实验室进修的时候,你们还在玩泥巴。视频压缩是世界级难题,连美国人都还在摸索,你凭什么说你做成了?”
宋志敏站起身,拿起一只粉笔,在身后的小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公式。
“这是香农定理。信道容量是有极限的。在现有的电话线上跑实时视频,违背物理规律。你们这是伪科学,是水变油式的骗局。”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笑。那些专家们交换着颜色,脸上挂着看戏的神情。
李建国急了,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你放屁!我们在鹏城已经跑通了!几千个用户都在用!”
“那是局域网。”宋志敏连头都没回,继续在黑板上画图,“出了红岗花园,你们那个盒子就是废铁。国家标准是给全国用的,不是给你们那个小院子用的。”
“宋总工说得对。”长城科技的代表接过话茬,“把这种不成熟的技术立为国标,万一出事,谁负责?这是对国家极不负责任的行为。”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周副主任看着张汉玉,摇了摇头。
“张总,如果只是这些理论数据,恐怕很难说服委员会。今天的听证会,我看就到这儿吧。”
这是逐客令。
一旦走出这扇门,星火的技术就会被定性为“不成熟”,从此被挡在主流市场之外。长城科技和邮电部会利用这个时间差,迅速引进国外的标准,把星火彻底绞杀。
张汉玉没有动。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点整。
“周主任。”张汉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既然宋总工提到了物理规律,提到了真实环境。那我们就不谈理论,看点实际的。”
他转身,对着角落里的苏晓月招了招手。
苏晓月立刻打开了那三个笨重的铝合金箱子。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三台改装过的电脑,以及一堆复杂的线缆。
“你要干什么?”宋志敏皱眉。
“演示。”张汉玉走到设备前,拿起话筒,“既然各位专家质疑我们的技术只能在局域网里跑,那我们就来一次极限测试。”
他指了指那三台电脑的屏幕。
“第一台,连接的是这里,标委会会议室。”
“第二台,连接的是鹏城红岗花园,走的是普通电话线。”
“第三台……”张汉玉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连接的是贵州毕节的一个山村小学。那里没有电话线,只有一口刚刚架设好的卫星接收锅。信号极不稳定,丢包率高达30%。”
全场哗然。
“胡闹!”宋志敏把粉笔扔在桌上,“卫星链路?那延迟能把画面卡成照片!就算是美国军方的设备也不敢这么玩!”
“敢不敢,试了才知道。”
张汉玉按下了回车键。
屏幕闪烁了一下。
第一块屏幕亮起,显示出会议室里的场景。画质清晰,连宋志敏脸上的不屑都看得一清二楚。
紧接着,第二块屏幕亮起。
苏晓月的脸出现在画面上。背景是星火科技那间凌乱的办公室。
“老板,鹏城信号正常。下行速率48kbps。”苏晓月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来,清晰,没有杂音。
宋志敏愣了一下。48kbps?这种低带宽下,画面竟然没有马赛克?
“这不可能……”他凑近屏幕,试图寻找作假的痕迹,“肯定是提前录好的录像!”
“是不是录像,您问问不就知道了?”张汉玉把麦克风递给宋志敏。
宋志敏迟疑了一下,接过麦克风:“喂?现在几点?”
屏幕里的苏晓月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十点零三分二十秒。宋总工,您的领带歪了。”
宋志敏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领带。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这也太快了。几乎没有延迟。
“别急,还有第三个。”张汉玉指向最后一块黑着的屏幕。
那是真正的死地。贵州山区,卫星信号,高丢包率。这是所有视频编码技术的噩梦。
滋——滋——
音箱里传出一阵电流声。屏幕上出现了一片雪花。
长城科技的代表笑了:“演砸了吧?我就说……”
话音未落,雪花散去。
画面定格。
那是一间破旧的土坯房。墙壁斑驳,窗户上糊着报纸。光线很暗,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
但在那昏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穿着旧军装的年轻人。他身后,是一块用木炭涂黑的木板,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拼音字母。
下面坐着十几个孩子。脸蛋红扑扑的,衣服打着补丁,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听得到吗?”张汉玉对着麦克风问。
过了两秒钟。
画面里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卡顿,但依然连贯。
“听……听得到。”年轻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断断续续,却无比真实,“俺是……王大山。俺们在……上课。”
“王老师,给北京的专家们看看孩子们。”
王大山把那个简陋的摄像头转了过去。
那十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那是对外面世界的渴望,是对知识的饥渴。
“那是……实时传输?”周副主任站了起来,身体前倾,几乎要趴在桌子上。
“看码率。”张汉玉指着屏幕右下角的数据。
**bitrate: 24kbps**
24kbps。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在这个速率下,连传输语音都勉强,更别说视频。
“怎么做到的?”宋志敏的脸色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傲慢的权威,而是一个看到神迹的信徒。他冲到设备前,查看着后台的数据流。
“因为我们抛弃了所有无关的信息。”张汉玉走到屏幕旁,指着画面背景里那些模糊的墙壁,“我们牺牲了背景的清晰度,牺牲了色彩的饱和度,把所有的算力,都用在了保留人脸和动作上。”
“在AVS-Alpha的算法里,这叫‘感兴趣区域编码’。”
“对于这些孩子来说,看清墙上的裂缝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看清老师的嘴型,能看清黑板上的字。”
张汉玉转过身,看着满屋子目瞪口呆的专家。
“宋总工,您刚才说这是伪科学。”
“那请您告诉我,这群在两千公里外的大山里,第一次通过屏幕看到北京的孩子们,是不是伪科学?”
宋志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事实胜于雄辩。
在这个简陋的会议室里,三块屏幕连接了三个世界。权力的中心,改革的前沿,贫瘠的腹地。
这一刻,技术不再是冰冷的参数,而是打通血脉的桥梁。
周副主任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他被触动了。不仅仅是因为技术,更是因为那种扑面而来的家国情怀。
“好。好啊。”周副主任连说了两个好字,“这才是我们要的标准。让老百姓用得起,让山沟沟里也能通上信息的标准。”
局势瞬间逆转。
原本站在“反星火联盟”一边的几个专家,此刻也开始交头接耳,频频点头。
“压缩效率确实惊人。”
“如果在全国推广,能节省几百亿的基础建设费用。”
“是啊,这才是弯道超车。”
李建国在桌子底下狠狠握了一下拳头。成了!
张汉玉看着这一幕,心里却并没有放松。他知道,对手不会这么轻易认输。技术上打不过,他们还有别的手段。
果然。
一直沉默的长城科技代表突然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屏幕,也没有看张汉玉,而是直接看向了周副主任。
“周主任,技术确实不错。但是……”
这个“但是”,让热闹的会议室瞬间冷却下来。
“但是什么?”周副主任问。
“但是,这毕竟是一家私营企业的技术。”
那人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把国家标准建立在一家私营企业的底层代码上,这在建国以来从未有过。”
“如果星火科技倒闭了怎么办?如果张总把公司卖给外国人怎么办?如果他们在代码里留了后门,窃取国家机密怎么办?”
他转过身,直视张汉玉,目光阴冷。
“张总,您的技术再好,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您是个体户。您的屁股,坐在资本那边。”
“我们的国家信息安全,谁来负责?你吗?你拿什么担保?拿你那家注册资金只有五十万的小公司吗?”
这是一个死局。
诛心之论。
在这个年代,“成分”依然是一个敏感的话题。私营企业在国家机器面前,不仅弱小,而且带着原罪。
周副主任刚刚燃起的热情,瞬间被浇灭了一半。他犹豫了。
安全。
这两个字重如泰山。谁也不敢在这个问题上打包票。
宋志敏也回过神来,立刻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没错。技术先进是一回事,安全可控是另一回事。AVS标准涉及到国家通信命脉,必须掌握在国家队手里。”
“我建议,由国家出资收购星火的技术专利。或者,强制开源,交由部里统一管理。”
图穷匕见。
这是要明抢。
要么交出技术,要么滚出局。
李建国气得浑身发抖,刚要拍桌子骂娘,被张汉玉按住了手背。
张汉玉的手很稳,很凉。
他看着那个长城科技的代表,又看了看一脸正气的宋志敏。
“国家安全。”
张汉玉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他慢慢走到会议桌的最前端,站在国徽下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U盘。那是他刚刚带回来的“礼物”。
“既然各位领导提到了安全,提到了后门。”
张汉玉把U盘举在半空,黑色的塑料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那我也想问各位一个问题。”
“如果我说,我现在手里拿着的,是长城科技正在研发的‘长城卫士’防火墙的全部源代码,以及……里面预留给美国NSA(国家安全局)的一个超级管理员账号。”
“各位信吗?”
会议室里的空气,在这一秒彻底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