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渊离去后,林闻轩一个人在花厅里坐了许久。桌上的君山银针早已凉透,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几次伸手,想去拿那本手稿,指尖却在触碰到粗糙纸页的瞬间缩回。
那本薄薄的手稿,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视线。
最终,他还是翻开了。
开篇便是熟悉的、周文渊那瘦硬不屈的字迹:“《新世谠言》——周文渊泣血录”。
里面的内容,触目惊心。并非夸大其词,而是用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笔触,记录了他任职以及游历所见:
某县为应付上官巡查,将饿殍尸体集体抛入乱葬岗,伪造成太平景象。
某府官吏勾结,将治河款项贪墨殆尽,以致堤坝溃决,淹死百姓无数,事后却将责任推给“天灾”。
盐政之弊,官商一体,盘剥灶户(盐民),导致民间淡食,而官仓盐积压如山,只为待价而沽。
科举黑幕,富家子如何雇请枪手,如何贿赂考官,如何冒名顶替寒门学子之功名……
甚至,里面还隐约提到了“江南梅派”,提及了“官价”之说,虽未直接点出林闻轩之名,但那字里行间描述的“某林姓知府”的所作所为,与他何其相似!
这哪里是什么“谠言”,这分明是一本控诉状!是一把能点燃整个江南官场,甚至烧到京城梅公那里的利刃!
林闻轩看得冷汗涔涔,又惊又怒。周文渊啊周文渊,你这不是找死吗?!你把这东西给我,是念在旧情,还是……在试探我?抑或是,你真的天真到以为我能被这本东西唤醒?
他猛地将手稿合上,胸口剧烈起伏。
就在这时,管家来报,梅公府上的密使到了。来的不是墨渊,而是另一位心腹,带来了梅公的口信:听闻有“狂生”周文渊,携带诽谤时政、污蔑大臣的“逆书”抵达江安,恐其流毒甚广,嘱林闻轩“妥善处置,以绝后患”。
密使语气平淡,但“以绝后患”四个字,却带着血腥味。林闻轩明白,梅公的消息网无孔不入,周文渊的到来和他那本手稿,已然引起了上层的杀机。这既是警告,也是命令。
密使刚走,柳如丝的贴身侍女又悄悄送来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娟秀的一行字:“风疾,恐伤故人,宜早做决断。”
连柳如丝都知道了!整个利益集团,都在看着他。如果他顾念旧情,放过周文渊,那么他林闻轩的“忠诚”便会受到质疑,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一切,可能顷刻崩塌。
袖中的显影石又开始隐隐发烫,那预知中周文渊被截杀的惨状再次浮现。这一次,画面更加清晰,他甚至看到了那些黑衣人的腰牌一角——那图案,似乎与梅公门下蓄养的死士有关!
是梅公!他甚至连让自己犹豫的机会都不给,直接下了格杀令!
林闻轩陷入巨大的矛盾与痛苦之中。一边是年少时唯一的知己,是曾经志同道合、一起许下匡世济民誓言的挚友;一边是现实的权位、财富、美人,以及背后那张他已然无法脱离的巨网。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许任何人打扰。他想起当年在京城,与周文渊一起熬灯苦读,纵论天下;想起在云山县,周文渊在他最彷徨时的鼓励;更想起刚才周文渊那决绝而悲凉的眼神,和他留下的那句“望你……偶尔翻看,能想起我们当年……是何等模样。”
良知在疯狂地呐喊,告诉他必须救下周文渊!
但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救了他,然后呢?与他一起亡命天涯?还是为了他,与整个梅派乃至更大的系统为敌?值得吗?周文渊的命,比你自己的前程、身家性命还重要吗?
他猛地拉开抽屉,里面是沈万金刚送来的银票,是盐引干股的分红凭证,是柳如丝约他今夜画舫相会的请帖……这些实实在在的“甜头”,迅速淹没了那点虚妄的良知。
他抓起那本《新世谠言》,走到炭盆边。盆里的银炭烧得正旺。
就在他准备将手稿投入火中时,动作却顿住了。他不能烧。这是周文渊的心血,也是……或许将来能用来制衡梅公的某种东西?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他将手稿小心藏入书架的暗格。
然后,他铺开信纸,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笔迹看起来沉稳有力。他写了一封密信,是给负责江安府周边治安的的心腹武将的。信中,他“忧心”地提到,有罢官狂生周文渊,携带诽谤朝廷、煽动民变的逆书,可能途经其防区,嘱其“严密关注”,若发现其形迹,“可便宜行事,务必截获逆书,勿使流散”。
他没有直接写“格杀勿论”,但他知道,“便宜行事”四个字,在官场的潜规则里,往往就意味着最极端的选择。他给了手下人灵活处理的权力,也给了自己一个推卸责任的借口。
写完信,用上火漆,叫来最信任的家丁,让他立刻快马送出。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太师椅上,望着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色。
他知道,他亲手斩断了通往过去的最后一座桥梁。他用自己的行动,回应了周文渊那“最后的劝诫言”。
今夜,画舫上的笙歌,注定无法驱散他心底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