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消息传来。
在离开江安府地界约五十里的一处荒僻山道上,发现了周文渊及其老仆的遗体。据报信的士兵说,现场有激烈打斗的痕迹,像是遇到了山贼劫道。周文渊身中数刀,当场毙命,老仆也力战而亡。随身的行李被翻得乱七八糟,银钱细软被劫掠一空,但……“未曾发现什么书册文稿”。
林闻轩听着心腹武将的低声禀报,面无表情,只是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袖中的显影石,在消息抵达的瞬间,变得冰凉刺骨,那预知的灼热感彻底消失了。
“知道了。”他淡淡地说,声音有些沙哑,“既然是山贼所为,那就发下海捕文书,缉拿凶犯吧。周文渊……虽行为狂悖,终究是同科,找个地方,好生安葬了,碑上……就刻‘故友周文渊之墓’。”
“是。”心腹武将躬身退下,书房里只剩下林闻轩一人。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秋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落下。周文渊就像这片叶子,固执地保持着最后的形状,却终究敌不过时代的寒风。
林闻轩为周文渊举办了一场简单的葬礼。他亲自去了,穿着一身素服,在墓前站了许久。他看着那块新立的墓碑,上面只有他要求刻的那七个字,没有官职,没有谥号,简单得如同周文渊的一生。
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几个念旧情的同年,便是一些受过周文渊恩惠的穷苦百姓。他们哭得真切,与林闻轩带来的、那些明显是来做样子的属官们形成鲜明对比。
葬礼上,林闻轩挤出几滴眼泪,对着墓碑说了些“天妒英才”、“文渊兄一路走好”之类的场面话。他表演得很投入,甚至让自己都产生了一丝悲痛的错觉。但他心里清楚,他哭的不是周文渊,他哭的是那个曾经同样怀抱理想的自己,那个如今已被他亲手埋葬的自己。
葬礼结束后,他回到府中,立刻脱下了那身碍事的素服,换上了常服。管家来报,柳如丝姑娘派人送来新酿的菊花酒,为他“解忧”。
当晚,画舫“听雨轩”依旧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林闻轩坐在主位,左右是娇媚的歌姬,面前是美酒佳肴。盐商沈万金、刚刚升迁的刘有为等人都在座,纷纷举杯,说着“大人节哀”、“周文渊不识时务,自取灭亡”之类的话。
林闻轩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那甘醇的菊花酒,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他搂着柳如丝柔软的腰肢,听着众人的奉承,感受着权力带来的温暖与实在。
但周文渊那双悲凉而决绝的眼睛,总在他醉意朦胧时浮现。那本藏在暗格里的《新世谠言》,像一块寒冰,隔着书架也能让他感到寒意。
数日后,梅公的亲笔信到了。信中,梅公对林闻轩“处置得当,顾全大局”表示了高度赞赏,称他“心性坚韧,堪当大任”,并暗示吏部有个侍郎的缺员,已在为他运作。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笔巨额的“安家费”,说是补偿他“痛失好友”的损失。
林闻轩看着那封信和银票,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他知道,他通过了考验。他用周文渊的命,换来了系统更高的认可和更光明的前途。
他彻底明白了,在这个系统里,感情是多余的,良知是致命的。唯有利益,才是永恒的纽带。
他将那本《新世谠言》从暗格里取出,这次,他没有再犹豫,直接将其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炭盆。火舌迅速吞噬了那些浸透着血泪的文字,吞噬了周文渊的理想,也彻底焚毁了林闻轩心中最后一点摇摆不定。
纸张化为灰烬的瞬间,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与平静。
从此,世上再无林闻轩的挚友周文渊,也再无那个会对过去有所留恋的林闻轩。
道既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登云梯。
林闻轩端起酒杯,对着窗外周文渊坟墓的方向,虚空敬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酒很辣,一路烧到胃里,却也带来了一种决绝的力量。
他唤来管家:“去告诉柳姑娘,今晚我过去。另外,给京城梅公回信,就说……学生林闻轩,谢恩师栽培,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厚望!”
他的声音沉稳,坚定,再无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