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蒙上了一层洗不净的油污。江安城外的十里长亭,此刻显得格外冷清。秋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亭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闻轩站在亭中,身着一袭簇新的深蓝色五品官袍,腰间玉带在晦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他身后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几名随从垂手侍立,恭敬而疏远。
他在等一个人,周文渊。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拉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同年进士,琼林宴上把酒言欢,纵论天下,曾许下“匡扶社稷,澄清吏道”的誓言。那时,他们都还是眼眸清澈的少年郎。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打断了林闻轩的思绪。他转过身,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周文渊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肩上挎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风尘仆仆。他的面容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眼角爬满了细密的皱纹,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保持着林闻轩记忆中那份执拗的清亮。
“文渊兄。”林闻轩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周文渊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林闻轩身上的官袍,他身后的马车,以及那些恭敬的随从。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羡慕,也无憎恶,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
“闻轩。”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要走了。”
“我知道。”林闻轩点头,“听闻吏部行文,调你往滇南黑水县任县学教谕。”滇南,烟瘴之地,黑水县更是籍籍无名的下县。对一个两榜进士而言,这几乎是流放。
周文渊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疲惫:“是啊,山高水远,此一去,怕是再难相见了。”
亭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林闻轩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挽留,或者解释,甚至想如同过去一般,斥责他的迂腐,劝他低头。他如今是巡抚梅知节面前的红人,江安府的实际掌权者之一,调动一个教谕的职位,并非难事。只要周文渊开口,哪怕只是流露出一丝意愿……
但他看着周文渊那双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那眼神告诉他,不必说,说了也无用。
“为何……一定要走?”最终,林闻轩只问出这样一句苍白的话。
周文渊望向亭外萧瑟的秋景,缓缓道:“江安虽好,非吾乡。官场虽贵,非吾愿。闻轩,你看看这四周。”他伸手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江安城郭,“楼阁亭台,锦绣成堆。可这下面垫着的是什么?是民脂民膏,是百姓的血泪。你我寒窗十年,读的是圣贤书,求的是为民请命,而非与此辈同流,做那食人之豺狼!”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林闻轩的心上。
林闻轩的脸色微微发白,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他想起了自己密室中那箱金银,想起了梅知节寿宴上收到的奇珍异宝,想起了自己是如何运用权术,将几个不服管束的县令或调离,或构陷……周文渊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用“和光同尘”编织的伪装。
“文渊兄,世事并非非黑即白。”林闻轩试图辩解,声音却带着一丝虚弱,“水至清则无鱼。有些时候,唯有掌权,方能做些实事……”
“实事?”周文渊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你所谓的实事,便是替梅知节催逼漕粮,好让他从中克扣?便是将盐引批给那些豪商,换取他们孝敬的干股?便是坐视下属胥吏盘剥百姓,只因为他们按时将‘常例’送入你的府库?”
林闻轩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怒:“你如何得知……”
“我如何得知?”周文渊看着他,眼神悲悯,“闻轩,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如今位高权重,自然听不到市井小民之声。可我,日日与那些蒙童、与那些贩夫走卒打交道,我听得见!他们骂梅知节是‘梅剥皮’,骂你林闻轩……是‘林阎王’!”
“林阎王”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林闻轩耳边。他身形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一直以为自己手段高明,即便行事有亏,面上也维持着清正能吏的形象。却不知,在百姓口中,他已与那些酷吏贪官无异!
“你……”林闻轩胸口剧烈起伏,一股无名火起,既是恼怒周文渊的直言不讳,更是恼怒那被戳穿的真相。
周文渊却不再看他,弯腰提起放在地上的行囊,动作缓慢而坚定:“道不同,不相为谋。闻轩,你已非当年那个与我纵论天下的书生,我也做不来你那八面玲珑的官场栋梁。今日一别,便是永诀。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竟不再多看林闻轩一眼,径直转身,背着那简单的行囊,一步步走入萧瑟的秋风之中。他的背影单薄而挺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翠竹,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林闻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秋风灌入长亭,吹得他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周文渊最后那句“好自为之”,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回荡。
他想起多年前,两人在京城一家小酒馆里,周文渊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那时他笑周文渊天真。如今,周文渊用他的离去,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恐慌攫住了他。他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也仿佛失去了最后一点与过去那个清白自己的联系。
“老爷,风大了,回府吧。”身后的随从小声提醒。
林闻轩猛地回神,眼中的迷茫和脆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
“回府。”他声音冰冷,转身走向那辆华丽的马车。
车厢内,铺着柔软的貂皮,温暖如春。但林闻轩却感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无法驱散。他闭上眼,周文渊决绝的背影和那句“林阎王”交替浮现。
他知道,他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割裂了。这条路,他只能独自走下去,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