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吞噬,县衙后宅陷入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林闻轩独立院中,许久未动,直到冰冷的夜露浸湿了肩头的官袍,才猛地一个激灵。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那间简陋的书房。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将他摇摆不定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皮影戏里挣扎的鬼魅。那张写着“三千两,江安府通判缺,过时不候”的纸条,和那张张屠户送来的五百两银票,并排放在书桌上,像两簇幽暗的鬼火,灼烧着他的视线。
福伯悄无声息地端来一碗热茶,看着林闻轩失魂落魄的样子,老人嘴唇翕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这声叹息,比任何劝诫都更让林闻轩感到刺痛。
他闭上眼,试图在心中勾勒圣贤书的教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字字珠玑,此刻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赵德柱那看似关切实则逼迫的眼神,是张屠户那混杂着讨好与威胁的笑容,是贾先生那冷漠如冰的“过时不候”。
还有……裴无咎那惊世骇俗的话语——“前朝废太子宝藏”、“窥探人心之宝”。
这像一个荒诞的梦,却又带着致命的诱惑。如果他真能得到那件能“窥探人心”的宝物,这官场之上,谁忠谁奸,谁包藏祸心,岂非一目了然?他何须在此忍受这等屈辱,何须在这污浊的泥潭里挣扎?
一丝近乎疯狂的念头掠过脑海——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变卖祖产,不需要接受这肮脏的五百两?只要找到宝藏……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嗒”的一声,像是石子落在瓦片上。
林闻轩心神不宁,并未在意。但紧接着,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微开的窗缝滑入书房,无声无息地落在他面前。
是去而复返的裴无咎。
他依旧拎着那个紫砂壶,脸上却没了之前的慵懒戏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
“林大人,”裴无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金属质的冷硬,“看来你还没下定决心。是舍不得祖产,还是……放不下那点可怜的清高?”
林闻轩被他道破心事,有些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看穿的无措。“裴先生去而复返,就是为了奚落林某?”
“奚落?”裴无咎嗤笑,“我是来给你看一样东西,帮你下决心的。”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非金非木的黑色罗盘。罗盘样式古朴,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陌生符文,中央的指针并非寻常磁针,而是一截剔透如玉、内里却隐隐有血丝流转的奇异骨头。
“这是……”林闻轩瞳孔微缩。
“寻龙盘。”裴无咎指尖轻轻拂过罗盘边缘,那截骨针竟微微震颤起来,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其尖端泛着淡淡的毫光,不指向南北,反而斜斜指向书房地下某处。“它能感应到地脉龙气,以及……某些特殊‘器物’的灵韵。”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林闻轩:“我方才在城外用此盘大致定位,那废太子行宫的入口,很可能就在这云山县衙之下!而林大人你身上,似乎带着一丝与那‘窥心之宝’极其微弱的共鸣。这或许就是我说你乃‘身负大气运之人’的原因。”
林闻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宝藏入口在县衙之下?自己身上有共鸣?这太过匪夷所思!然而,那颤动的骨针,裴无咎笃定的眼神,都在挑战着他固有的认知。
“你…你到底想怎样?”
“合作。”裴无咎言简意赅,“我精通风水堪舆,奇门遁甲,但有些机关禁制,需要身负‘钥匙’或者说‘契机’之人才能开启。你,就是那个契机。你我联手,找到宝藏,共享其成。届时,区区三千两,区区通判,算得了什么?”
巨大的诱惑如同海妖的歌声,在林闻轩耳边回荡。若能借此摆脱眼前的困局,甚至获得超越凡俗的力量……
就在他心神摇曳之际,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林大人,歇下了吗?”是赵德柱身边那个钱师爷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圆滑与算计。
林闻轩与裴无咎对视一眼,裴无咎身形一晃,已如青烟般消失在书架后的阴影里,气息收敛得无影无踪。
林闻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银票和纸条迅速塞入袖中,这才沉声道:“是钱师爷啊,请进。”
钱师爷推门而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目光却飞快地在书房内扫了一圈。“打扰大人清静了。县尊大人让小的来问问,关于那‘冰敬’、‘炭敬’之事,不知林大人筹措得如何了?这天气渐寒,上头各位大人那边,可都等着‘添衣加炭’呢。”他语带双关,步步紧逼,“另外,张屠户那边……方才似乎来叨扰过大人?此人虽是个粗人,但在本地倒也颇有能量,最是知恩图报,大人若给他行些方便,他必倾力以报。”
这话几乎就是明示了——接受张屠户的贿赂,并用这笔钱去缴纳孝敬。
林闻轩感到袖中的银票滚烫得吓人。一边是裴无咎描绘的虚无缥缈却充满力量的宝藏之路,一边是钱师爷代表的冰冷而现实的权钱交易。理想在此刻,脆薄如琉璃,被这两股巨大的力量挤压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喉咙发干,半晌,才挤出一句:“有劳县尊和师爷挂心,此事……林某已有计较。”
钱师爷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拱拱手:“那便好,便好。大人早些安歇,小的告退。”临走前,他又似无意地添了一句,“哦,对了,听说巡抚衙门不日将派员巡查各州县刑名钱粮,云山县库房历年亏空,还需大人多多费心,与县尊一同应对才是。”
又是一个重磅消息!巡查!库房亏空!林闻轩只觉得眼前一黑。他初来乍到,库房亏空与他何干?但赵德柱完全可以借此将他拖下水,甚至让他当替罪羊!
钱师爷走后,书房里恢复了寂静,但林闻轩的心却如同被放在油锅里煎炸。
裴无咎从阴影中再次现身,幽幽道:“看到了?这官场,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潭。你不踩别人,别人就踩你。你想独善其身?最终只会被啃得尸骨无存。那库房亏空,就是个现成的绞索,已经套在你脖子上了。”
他晃了晃手中的寻龙盘,骨针依旧指着地下,毫光似乎更亮了些。“是选择在这泥潭里挣扎,把自己也染得一身污臭,用那沾着民脂民膏的银子去买个前程?还是……跟我赌一把,去争取那足以改变命运,甚至澄清玉宇的力量?”
裴无咎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寻找宝藏需要时机和准备,非一日之功。但眼前这关,你总得先过去。那张屠户的银子,或许就是你的‘登云第一步’的垫脚石。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是做个饿死的清官,还是做个……活下去,有机会扫除一切污秽的能臣?”
林闻轩的目光,再次落回了书桌上。那五百两的银票,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幽幽的、诱惑的光芒。裴无咎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某个一直被理性封锁的角落。
活下去……才能谈理想。
有了力量……才能改变现实。
他想起孙寡妇撞柱时溅出的鲜血,想起赵德柱贪婪的嘴脸,想起钱师爷阴险的暗示,想起库房那不知深浅的亏空黑洞……再看看眼前这看似能摆脱一切,甚至能掌控一切的“宝藏”希望。
理想,那清澈透明却易碎的琉璃,在现实这块坚硬的铁壁面前,终于发出了第一声清晰的、令人心碎的——
“咔嚓”。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将那张五百两的银票,紧紧地、紧紧地攥在了手心。冰冷的汗水,瞬间浸湿了纸张。
他没有看裴无咎,只是盯着自己颤抖的手,用一种近乎虚无的语气,喃喃自语:
“这登云第一步……当真……只能踩着淤泥和铜臭吗?”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仿佛蕴藏着无数未知的危险与机遇。而林闻轩那曾经清澈如溪的眼神深处,一点名为“野心”和“妥协”的幽暗火种,已悄然点燃。
裴无咎看着他紧握银票的手,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意味深长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