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冷冰冰地泼洒在云山县衙的后宅院落。白日的喧嚣与憋闷早已散尽,只剩下死寂,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来自县衙大牢方向的霉腐气息。
林闻轩独自立于院中那棵老槐树下,身影被月光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在青石板上,如同他此刻纠结难解的心绪。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条——中间人“贾先生”下午派人秘密送来的,上面只有一行字:“三千两,江安府通判缺,过时不候。”
三千两!
通判!
江安府!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重锤,敲打在他摇摇欲坠的理想之上。江安府,那是远离这穷山恶水的富庶之地,通判,那是能真正施展抱负的实权职位。而这看似光明的前途,代价却是三千两白银,是他必须向以赵德柱为代表的潜规则,低下那曾经自诩清高的头颅。
“呵呵……”一声极轻的、带着几分慵懒与戏谑的轻笑,突兀地在寂静中响起。
林闻轩悚然一惊,厉声低喝:“谁?”他猛地回头,手已按上了腰间并不存在的佩剑——他一个文官,何来兵器?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只见身后廊下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倚了一个人。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青衫,看似落魄,却难掩其眉宇间的疏狂之气。他手里拎着个小巧的紫砂壶,正对着壶嘴呷了一口,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清冽的酒香。
“裴先生?”林闻轩眉头微蹙。此人是数月前流落至云山县的一个怪人,自称裴无咎,言行无忌,时而似疯癫,时而又能语出惊人。赵德柱嫌他碍眼,本想将其驱赶,却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在县衙旁支了个卦摊,勉强容身。林闻轩偶与他交谈过几次,只觉得此人学识渊博,洞察世情,却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裴无咎晃悠悠地从阴影里走出来,月光照亮了他清癯的面容和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看林大人独立中庭,眉宇间黑气缠绕,印堂发暗,似有疑难决断,恐遭血光之灾啊。”他语气调侃,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林闻轩心中不悦,但涵养让他没有发作,只是冷淡道:“有劳裴先生挂心,林某只是在想些公务。”
“公务?”裴无咎嗤笑一声,又抿了一口酒,“是为了那‘冰敬’、‘炭敬’的公务,还是为了那……买路钱的公务?”他目光似有意似无意,扫过林闻轩紧握的右手。
林闻轩心中巨震,此事极为隐秘,这裴无咎如何得知?他强自镇定:“裴先生慎言!林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裴无咎踱步到他身前,绕着他走了一圈,像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物事,“你身上那股子铜臭和权欲交织的味儿,隔着三里地我都闻得到。林大人,你此刻就像站在悬崖边上,往前一步是青云路,也是万丈深渊;退后一步是清贫道,亦是粉身碎骨。难,难啊!”
这话简直如同鬼魅,直接穿透了林闻轩的心防。他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裴无咎却不理他,自顾自地抬头望月,喃喃道:“这云山县啊,看着不起眼,却是块风水宝地。林大人可知,为何此地名曰‘云山’?”
林闻轩被他天马行空的问题问得一怔。
“非是因山高入云,”裴无咎神秘一笑,压低了声音,“而是因这县城之下,埋着东西。”
“埋着什么?”林闻轩下意识追问。
“前朝废太子的一座秘密行宫。”裴无咎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据说,里面不仅有金山银海,奇珍异宝,更藏着一件关乎国运的宝物。百年来,不知多少人暗中探寻,皆无所获。只因那入口,需要特定的‘钥匙’方能开启。”
林闻轩心头一跳。他博览群书,似乎在哪本残破的野史笔记中见过类似记载,只当是乡野怪谈,没想到……
“裴先生为何与我说这些?”
“为何?”裴无咎看着他,眼神深邃,“因为我观林大人,乃身负大气运之人。这宝藏,或许就应在你的身上。区区三千两,买一个通判,格局小了。若能找到那宝藏,莫说通判,便是封侯拜相,亦非难事。”他顿了顿,语气转为诡异,“更何况,那件国运之宝,据说能……‘窥探人心’,执掌者,可知过去未来,辨忠奸善恶。”
“窥探人心?”林闻轩呼吸一窒。若真有此物,这官场之上,谁忠谁奸,谁包藏祸心,岂非一目了然?那将是何等可怕的利器!
“当然,此乃虚无缥缈之说。”裴无咎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当务之急,是林大人您这三千两的‘过路费’。变卖祖产,辱没先人;不清不白,玷污己身。真是两难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大人!大人!”是林闻轩从家中带来的老仆福伯,他气喘吁吁,脸上带着惊惶。
“福伯,何事惊慌?”
福伯看了一眼旁边的裴无咎,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林闻轩道。
“老爷,刚才……刚才张屠户带着几个人,抬着个箱子到了咱们暂住的院子外,说是感念大人清正,特来‘资助’。”福伯声音发颤,“老奴按您的吩咐,坚辞不受。可他们……他们放下箱子就走了!老奴打开一看,里面是……是整整五百两雪花银!还有一张字条!”
林闻轩接过字条,上面是张屠户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林大人前程似锦,些许程仪,望笑纳。他日高升,莫忘今日香火情。”
五百两!这几乎是他那点微薄俸禄的数十倍!这张屠户,一个放印子钱的,为何突然如此大手笔?是赵德柱的授意,还是他看出了什么,提前投资?
这突如其来的“横财”,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林闻轩手足无措。他若收了,便是受贿;若不收,强行退回去,必然得罪张屠户乃至其背后的赵德柱,在这云山县将更加举步维艰。
裴无咎在一旁啧啧有声:“看看,这登云梯,有人急着给你递木头呢。只是这木头,是能让你平步青云,还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就未可知咯。”他晃了晃酒壶,发现已空,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罢了,酒尽人散,林大人好自为之。若哪天想通了,对那地下的东西感兴趣了,可来卦摊寻我。”
说完,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夜色深处,留下林闻轩独自面对那五百两白银和三千两的抉择。
林闻轩看着福伯苍老而担忧的面容,又低头看看手中的两张纸条——一张是通往权力富贵的诱惑,一张是烫手的“程仪”。裴无咎的话更是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前朝宝藏,窥心之宝……这云山县的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他原本只是在“坚守清贫”与“同流合污”之间挣扎,如今,裴无咎却在他面前打开了第三条路——一条充满未知与危险,却也可能通往真正强大和澄清玉宇的险峻之路。
然而,这条路虚无缥缈,远水难解近渴。眼前的困境,却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是接受这五百两,凑足那三千两,踏上那条看似光明的买官之路?
还是……
他再次抬头望向那轮冷月,月光依旧清寒,但他眼中的迷茫,却似乎在极深的深处,点燃了一簇极其微弱的、名为“野心”与“不甘”的火苗。
今夜,他注定无眠。而更大的漩涡,已悄然向他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