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林闻轩却毫无睡意。他独自坐在书房里,桌上摊开的不是公文,而是一张张泛黄的地契——林家祖辈传下来的五十亩水田。油灯昏黄的光晕跳跃在纸面上,映照着他剧烈挣扎的侧脸。
“丰裕粮行,纹银二百两……”
“永泰当铺,祖传端砚,作价八十两……”
“福伯支取积蓄,一百三十两……”
一张清单上,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四百余两。距离那三千两的“登云价码”,还差着遥不可及的距离。变卖祖产?这几个字像烧红的铁钳烙在他的心上。他仿佛能听到父亲在九泉之下的叹息,能看到列祖列宗失望的眼神。耕读传家,诗书继世,如今却要靠着变卖祖辈基业去换取一个……买来的官职?
“咚、咚、咚。”极轻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林闻轩的痛苦挣扎。
他警觉地收起地契,沉声道:“谁?”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瘦削的身影闪了进来,是裴无咎。他依旧拎着那个不离身的紫砂壶,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懒散笑容。
“林大人,深夜还在为‘阿堵物’烦心?”他自顾自地在林闻轩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桌上未来得及完全掩藏的地契一角,嘴角勾起一抹了然。
林闻轩没有否认,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裴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裴无咎呷了一口酒,“只是来给林大人指条明路,或者说……提供一个选择。”
“选择?”
“没错。”裴无咎放下酒壶,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林大人可知,这云山县除了地上的穷山恶水,地下还埋着别的‘富贵’?”
林闻轩心头一动,想起他之前提过的前朝宝藏:“裴先生指的是……”
“非也非也,”裴无咎摆摆手,“那等虚无缥缈之事,远水难解近渴。我说的是更实在的——‘灰肥’。”
“灰肥?”林闻轩一愣,不明所以。
“看来林大人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裴无咎轻笑,“这云山县看着穷,却有一项别处没有的‘特产’——优质的石灰石。烧制出的石灰,质地洁白细腻,是上好的建筑材料,也是改良酸性田地必不可少的‘灰肥’。往年都由官府少量开采,主要用于县衙修缮和少量官田。但这里面,其实大有文章可做。”
林闻轩似乎抓住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裴无咎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赵德柱和钱师爷,早就盯上了这块肥肉。他们以极低的价格从官府包下石灰窑,再以市价甚至高价卖给周边州县,尤其是那些需要改良田地的富庶地区。这其中巨大的差价,可比那点盐引来得丰厚多了,而且更隐蔽。”
林闻轩倒吸一口凉气。他没想到,赵德柱等人的贪腐,竟然已经渗透到了这种基础资源的领域!
“这……这是侵吞国资!”
“呵呵,”裴无咎嗤笑,“林大人,在这云山县,官府的,就是赵德柱的。他只需要在账目上做些手脚,将产量报低,损耗报高,这多出来的利润,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入了他的私囊。而且,这生意牵扯到周边州府的官员,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利益网络,更加牢不可破。”
“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因为,”裴无咎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我知道林大人正在为那三千两发愁。变卖祖产,辱没先人,绝非上策。而这石灰窑的生意,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可以让林大人不必变卖祖产,也能凑足那笔钱。”
“什么机会?”
“赵德柱最近胃口越来越大,觉得原先的中间人抽成太高,想换一个‘更懂事’的。而且,最近有一批货,价值不下五千两,要运往江安府。负责此事的,就是钱师爷。”裴无咎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林大人能‘帮’赵德柱找到一个更可靠的渠道,或者……在这批货上动点脑筋,分润一些,岂不是比变卖祖产要好得多?”
林闻轩的心猛地一沉。裴无咎这是在教唆他参与进去,从赵德柱的贪腐中分一杯羹!这比他被动接受贿赂更加主动,也更加堕落。
“你这是让我与他们同流合污!”
“不不不,”裴无咎摇着手指,“我这是教林大人如何‘借力打力’。你用他们的脏钱,去买一个能施展抱负的位置,将来若能清明为官,造福一方,岂不胜过在此地毫无作为,甚至被排挤陷害?更何况……”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若能掌握他们这条生意的证据,将来或许就是反制他们的利器。这叫……深入虎穴。”
深入虎穴?林闻轩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裴无咎的话,像恶魔的低语,充满了诱惑与危险。这确实是一条“捷径”,一条无需玷污祖产,却能迅速获得所需资金的“捷径”。但代价是,他将主动踏入那污浊的泥潭,亲手接过那烫手的银钱。
“当然,”裴无咎站起身,掸了掸衣袍,“这只是其中一个选择。路,怎么走,还得林大人自己决断。是抱着祖产清贫终老,还是暂且隐忍,以图后报……哦,对了,”他走到门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听说钱师爷明天会去城外的石灰窑‘视察’,那批货,就在窑厂仓库里。林大人若是有兴趣‘了解’一下本县实业,倒是个机会。”
说完,他身影一晃,便消失在门外夜色中。
书房内,林闻轩久久沉默。裴无咎的话在他脑中盘旋。变卖祖产的痛苦,与主动参与分赃的罪恶感,交织在一起,撕扯着他的神经。
第二天,林闻轩以体察民情、了解县内产业为由,带着一个贴身长随,骑马出了城,直奔城西的石灰窑区。
还未靠近,一股呛人的烟尘味便扑面而来。远远望去,几座土窑冒着滚滚浓烟,如同趴伏在地上的巨兽。窑厂周围,是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工人,如同蚂蚁般忙碌着。他们看到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官服的林闻轩,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畏惧地低下头。
林闻轩心中恻然。这些工人,恐怕便是这“灰肥”生意最底层的牺牲者,拿着微薄的工钱,承受着健康的损害,滋养着上官的贪欲。
他来到窑厂仓库附近,果然看到钱师爷正指挥着几个管事模样的人清点着一袋袋封装好的石灰。那些石灰袋子上,都打着官府的印记。
钱师爷见到林闻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堆起热情的笑容迎了上来:“哎呦,林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到这污糟地方来了?快请快请,这边灰尘大,莫要污了您的官袍。”
林闻轩压下心中的厌恶,勉强笑道:“无事,出来走走,看看县内的产业。钱师爷这是在忙?”
“嗨,一点公务,一点公务。”钱师爷打着哈哈,眼神却有些闪烁,“一批官石灰,清点一下,准备发往邻县。”
就在这时,一个窑工因为体力不支,扛着的石灰袋脱手摔在地上,白色的粉尘瞬间弥漫开来。
“没用的东西!”旁边一个监工模样的汉子,不由分说,扬起手中的皮鞭就抽了过去。那窑工惨叫一声,背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
“住手!”林闻轩厉声喝道。
那监工见到林闻轩的官服,吓得一哆嗦,赶紧收起鞭子。
钱师爷脸色微变,连忙打圆场:“林大人息怒,息怒!这些粗鄙工人,不懂规矩,小的们也是怕耽误了交货的时辰。”他凑近林闻轩,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谄媚和暗示,“林大人,您看这……都是为县尊办事。这批货出了,少不了各位大人的辛苦费。您初来乍到,这第一份‘心意’,赵大人早就吩咐给您备下了……”
说着,他看似随意地,将一个沉甸甸的、不起眼的布包,飞快地塞进了林闻轩随从拎着的、本来是准备装些土产样本的布袋里。
那动作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随手帮拿一下东西。
林闻轩身体一僵,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布包入手的分量,以及那里面……银票特有的、略带韧性的触感。
钱师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热情地引着他去看别的:“林大人,这边请,这边请,看看咱们新出的石灰,成色极好……”
林闻轩站在原地,感觉那随从布袋里的布包,像一块烧红的炭,隔着布料烫着他的意识。他甚至能想象出里面银票的数额,绝对远超他变卖祖产所能凑到的数目。
这是买路钱。
这是投名状。
这是他迈向那个污浊联盟的……第一步。
接受,他就能立刻解决眼前的困境,踏上“登云之路”。
拒绝,他不仅会立刻得罪钱师爷和赵德柱,恐怕连这云山县都难以安稳待下去。
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随身的布袋上,指尖触及那硬挺的布包。
烫。
无比的烫。
仿佛那不是银票,而是他的良知,他的理想,被放在火上灼烧后,凝固成的、带着罪恶温度的凭证。
他看着眼前点头哈腰的钱师爷,看着那些在粉尘中麻木劳作的窑工,看着远处冒着的、象征着剥削和腐败的黑烟……
那银票,隔着布袋,烫得他手心发疼,一直疼到心里去。
他站在原地,进退维谷。
而那命运的齿轮,却已随着这烫手的银票落入他手,发出了沉重而不可逆转的——
“咔哒”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