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云山县衙的后宅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之中。林闻轩书房内的烛火,却跳动了一夜。
天光微熹时,他推开房门,眼底带着血丝,面容却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那曾经在眼中灼烧的理想之火,似乎已被一层薄冰覆盖。他手中紧握着一个毫不起眼的粗布包裹,里面是昨夜福伯悄悄交还给他的,钱师爷塞来的那叠银票,以及……他变卖部分非核心祖产,并凑上所有能动用的积蓄,最终集齐的三千两。
这三千两,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掌心烙印下屈辱与决绝。它们不再仅仅是银票,而是他亲手斩断过往、献祭给现实之神的祭品。
“福伯,”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稳定,“备车,去城东,‘墨韵斋’。”
福伯看着自家少爷一夜之间仿佛脱胎换骨的神情,心中五味杂陈,既有痛惜,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他低低应了一声,默默去准备。
城东,“墨韵斋”。一个看似普通的书画铺子,门面不大,客人寥寥。林闻轩按照“贾先生”纸条上的指示,独自一人走了进去。店内墨香氤氲,四壁挂着些仿古字画,一个戴着瓜皮帽、穿着半旧长衫的干瘦老头正趴在柜台上打盹,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
听到脚步声,老头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林闻轩身上扫了扫,并未因他的官服而显出丝毫敬畏。
“客官,选画还是买墨?”声音有气无力。
林闻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买墨。要‘三千锤’的松烟墨。”
老头耷拉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慢悠悠地坐直身体,打量了他片刻:“‘三千锤’的墨?那可是老手艺,费工费料,价钱不菲。”
“价钱不是问题。”林闻轩将手中的粗布包裹轻轻放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头没去看那包裹,反而盯着林闻轩的眼睛,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抵内心:“客官要这墨,是自用,还是……送人登高?”
暗号对接上了。林闻轩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强迫自己与老头对视,吐出早已准备好的词:“送人登高,望览江安之盛景。”
老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干瘦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柜台:“江安好啊,富庶之地,通判之职更是肥缺,多少人求之不得。”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公式化,“不过,规矩不能坏。东西带了?”
林闻轩将粗布包裹往前推了推。
老头这才慢条斯理地打开包裹,看也不看那叠银票,而是从柜台下摸出一架小巧的戥子,极其熟练地开始称量银票的重量,又抽出一张,对着光线看了看水印暗记,甚至用指甲在边缘轻轻刮了刮。整个过程沉默、精准、专业,仿佛不是在处理巨款,而是在鉴定一件寻常的古董。
林闻轩在一旁看着,手心沁出冷汗。这看似不起眼的老头,这看似普通的流程,背后隐藏的是一条何等严密而庞大的利益输送链条。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货物,正被评估、计价,然后准备被送往下一个环节。
“数目对了,成色也没问题。”老头终于停下动作,将银票重新包好,收进柜台深处。然后,他取出一张空白的、材质特殊的硬笺,又拿出一方没有任何印文的素面青田石印坯,推到林闻轩面前。
“名字,籍贯,进士及第年份,现任职。”老头的声音毫无波澜,“用这张纸,写清楚。印坯,留下你的私印。”
林闻轩拿起那张触手微凉光滑的硬笺,又看了看那方印坯。他知道,一旦落下笔墨和印鉴,就再无反悔的余地。这不仅仅是三千两的交易,更是将他个人的身份信息,彻底交予这个神秘网络掌控。
他提起笔,蘸了蘸老头推过来的墨汁。笔尖悬在纸面上,微微颤抖。他仿佛看到了父亲严厉而失望的眼神,听到了周文渊清贫却坦荡的笑声,看到了云山县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
笔尖终究还是落了下去。
“林闻轩,字伯雅,永州清泉人士,景和十八年二甲进士出身,现任云山县县丞。”
字迹工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直。写罢,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私章,在那方素面印坯上,郑重地、亦是沉重地,钤下了自己的印记。
老头拿起硬笺,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又看了看印坯上的痕迹,点了点头。他将两样东西仔细收好,然后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扁平的、毫不起眼的木盒,递给林闻轩。
“拿好。半个月内,若无消息,可来此询问。若有消息,自会有人告知于你。”老头顿了顿,抬起浑浊的眼眸,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近乎“人情味”的提醒,尽管这提醒依旧冰冷,“林大人,路是自己选的。既然踏上了这登云梯,往后是步步高升,还是……万劫不复,好自为之。”
林闻轩接过木盒,入手很轻。他知道,这里面装的绝非寻常之物,很可能是某种信物或下一步的指令。他没有当场打开,只是紧紧攥住。
“多谢。”他干涩地说出两个字,转身离开了“墨韵斋”。门外,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却感觉浑身冰冷。
回到县衙后宅,他关上房门,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里面没有银票,没有文书,只有一枚非金非玉、材质奇特的暗红色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个复杂的、他从未见过的徽记,背面则是一个小小的、与他私印一模一样的“轩”字凹痕。令牌之下,压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
“静候佳音。”
就在他对着令牌出神之际,门外传来了钱师爷那熟悉而谄媚的声音:“林大人?林大人可在?县尊大人有请!”
林闻轩迅速收起令牌和木盒,整理了一下衣袍,打开房门。钱师爷站在门外,脸上的笑容比往日更加热情,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
“钱师爷,何事?”
“好事,好事啊林大人!”钱师爷搓着手,“县尊大人刚收到州府传来的消息,关于今秋吏部考评和官员迁转之事,想请林大人过去一同参详参详呢!”
林闻轩心中一震。这么快?是巧合,还是那三千两和那枚令牌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他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有劳钱师爷带路。”
再次踏入赵德柱的书房,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赵德柱没有像往常那样端着架子,反而亲自起身相迎,胖脸上堆满了和煦的笑容。
“闻轩来了,快坐快坐!”他热情地拉着林闻轩的手,让他坐在自己下首的贵宾位置上,“刚得到消息,吏部那边对今年考评优异、政绩突出的官员,已有初步的迁转考量。尤其是年轻有为的干才,更是要大力提拔!”
林闻轩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政绩突出”、“年轻有为”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的推力,是那已经送出去的三千两。他配合地露出适当的惊讶与期待:“哦?不知上峰有何具体安排?”
“具体嘛,还在酝酿。”赵德柱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不过,为兄在州府乃至京城,还有些故旧好友。听闻……江安府通判一职,原任者丁忧,空缺待补。这可是个紧要位置,掌管刑名、水利,权责不小,更是难得的历练之机啊!”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闻轩:“闻轩你才华出众,在云山县这段时日,虽短暂,却也展现了能力。若是……有心于此,为兄或可代为奔走一二。”
图穷匕见。虽然早已心知肚明,但亲耳听到赵德柱将这桩肮脏交易用如此“提携后进”的口吻说出来,林闻轩胃里依旧一阵翻涌。他强迫自己脸上露出感激之色,起身拱手:“若蒙县尊提携,闻轩感激不尽,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诶,言重了,言重了!”赵德柱哈哈大笑,亲自扶起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同僚,相互提携本是应当!只要闻轩你‘懂事’,这登云之路,为兄保你畅通无阻!”
“懂事”二字,他咬得格外重。
这一刻,林闻轩清晰地感觉到,脚下仿佛真的出现了一道无形的阶梯,通往他曾经梦寐以求的“高处”。只是这阶梯,由白银铸就,以良知为祭,两旁弥漫着权钱交易的腐臭气息。
他成功了。
他用三千两和彻底的屈服,买来了通往更高权力位置的“第一步”。
然而,站在这“登云第一步”上,他感受不到丝毫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以及一种命运脱离掌控、坠入未知漩涡的茫然。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对“恩师”赵德柱的感激笑容,袖中的手,却紧紧握住了那枚暗红色的、带着他印记的令牌。
这第一步,已然迈出。
前方,是青云路,还是……更深的深渊?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回头,已无可能。
从今往后,他林闻轩,将不再是原来的林闻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