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之内,森严肃穆。朱红的大门紧闭,内外帘官隔绝,象征着科举的绝对公正。然而,在那堆积如山的墨卷背后,人情与利益的暗流,却从未停止涌动。
林闻轩与其他几位房官一同,被“锁”在贡院之内,开始了为期十余天的阅卷工作。他负责审阅的是《诗经》一房的试卷。凭借过目不忘之能,他阅读速度极快,且能精准把握文章主旨、结构乃至细微的引用典故。
他严格按照宋清提供的那份名单,结合自己的判断,开始了筛选。
对于那几个才学确实出众的寒门学子,如那位为母病借债的韩青山,他仔细批阅其试卷,见其文风稳健,论理清晰,确有真才实学,便毫不犹豫地在其卷上写下“荐”字,并附上几句切中肯綮的评语。这是投资于“未来”,这些无根无基的寒门子弟,一旦中举,对他的感激和依附性将是最强的。
对于背景深厚但才学稍逊的,如盐商冯会长的侄孙**冯子明**,他则多了一番斟酌。冯子明的文章辞藻堆砌,内容空洞,若严格按标准,定然落榜。但冯家的势力不容小觑,直接否决恐生嫌隙。他反复看了几遍冯子明的试卷,终于在其破题处找到一个尚可的亮点,于是笔锋一转,写下了“文采斐然,破题新颖,虽有微瑕,亦可斟酌”的评语,勉强列入了“副荐”之列。这是一种平衡,既给了冯家面子,也未完全违背底线,将最终决定权部分上交主考,自己则落个“惜才”之名。
至于那些毫无背景、才学又实在不堪入目的,他只能秉公处理,批上“黜落”。每写下这两个字,他仿佛能看到一张张绝望的脸,心中虽有一丝不忍,但很快便被“规矩如此”、“爱莫能助”的想法压了下去。
阅卷之余,几位房官之间也少不了交流、试探,甚至隐晦的交易。
“林大人,你看这份卷子……”同僚李房官将一份试卷推到他面前,语气意味深长。
林闻轩一看,文章平平,但署名之人,他记得是李房官同乡某位官员的子侄。他心领神会,略一沉吟,便笑道:“此文气韵贯通,根基扎实,李大人好眼光。”顺手便给了个“荐”。
李房官顿时眉开眼笑:“林大人谬赞,彼此彼此。”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几位房官之间渐渐形成。你帮我抬举一个关系户,我帮你推荐一个门生,互相行个方便,共同在这科场“法网”之下,织就一张利益均沾的关系网。林闻轩冷静地参与其中,既不显得过于热衷,也绝不故作清高,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半月之后,贡院大门重开,桂榜张挂。一时间,江安府城内,几家欢喜几家愁。
韩青山果然高中,名列前茅。放榜之日,他第一时间便来到通判衙署,对着林闻轩行隆重的拜师礼,感激涕零:“若非恩师慧眼识珠,学生此生恐与功名无缘!恩师提携之恩,青山没齿难忘!”
林闻轩坦然受了他的大礼,温言勉励了几句,心中清楚,这韩青山,已是他门下最铁杆的“自己人”之一。
那冯子明,也侥幸挂在榜尾,成了新科举人。冯家立刻送来了丰厚的谢仪,冯会长更是亲自设宴,言语间已将林闻轩引为“自己人”,江安盐业的一些关节,也隐隐向他敞开。
而那些经过他手,或直接推荐,或间接助力得以中举的士子,不下十余人。按照官场惯例,他们都算是林闻轩的“门生”。一时间,“林老师”、“林座师”的称呼,开始在这些新科举人中间流传。
林闻轩的府邸,比往日更加热闹。前来拜谢的、请求指点迷津的、单纯只为攀附关系的新科举人们,络绎不绝。他细心观察着每一个人,根据其性情、才学、背景,给予不同的对待和期许。
他仿佛一个辛勤的园丁,在江安府这片富庶的土地上,播下了一颗颗名为“门生”的种子。他知道,这些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将来便能长成支撑他权力大厦的栋梁。
然而,在这片“桃李满江安”的盛景之下,并非没有杂音。那位由布政使妻族子弟,因文章实在不堪,连林闻轩也无法违心推荐,最终名落孙山。虽然林闻轩事后亲自去信向布政使解释,言辞恳切,以“科场法度森严,下官亦不敢徇私”为由,但终究还是惹得布政使方面有些不快。
宋清悄然回报:“大人,布政使那边,似乎对此次录取结果略有微词,尤其是其妻族子弟落榜一事。”
林闻轩眉头微蹙,旋即舒展。他早知道,想要完全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关键在于权衡利弊,看得到的是否多于失去的。目前来看,收获远大于风险。
“无妨。”他淡淡道,“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强求不得。”
他看着手中那份越来越厚的门生名录,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这遍布江安的门生网络,就是他应对未来风浪的第一道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