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里弥漫着陈旧纸张、草药残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呕吐物的酸涩气息。凌霄背靠着冰冷坚硬的石墙,滑坐在地,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散落的典籍书页狼藉地铺陈在她脚边,像一座座倾塌的知识废墟,嘲笑着她过往所有的笃定。
指尖下的脉搏,那圆滑如珠、清晰无比的**滑脉**,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烙印在她的感知里,不容置疑。每一次微弱却顽强的搏动,都在残忍地提醒她——那荒谬绝伦、颠覆她所有认知的事实,正在她平坦的小腹内,真实地发生着。
**怀孕了。**
**两个女人之间。**
**在她身上。**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残存的理智堤坝,带来阵阵窒息般的眩晕。胃里空无一物,却仍在生理性地抽搐,带来阵阵酸涩的干呕。她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霜华剑冰冷的剑鞘硌着她的手臂,那熟悉的寒气此刻却像一层薄冰,包裹着内里沸腾的岩浆。
“为什么是我……” 嘶哑的声音从膝间闷闷地传出,带着浓重的绝望和自我厌弃。她想起了那场雨夜的车祸,想起了魂穿时的茫然,想起了药王谷刻板的规矩,想起了那晚引虫的诡异,想起了泥泞中滚烫的躯体和肌肤相亲时撕裂灵魂的灼痛……所有的苦难和谜团,最终都汇聚成腹中这个不该存在的生命。像一个荒诞至极的黑色笑话,而她,是唯一的观众和承受者。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泥沼。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带着冰冷的决绝浮上水面——**打掉它!**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探出的毒蛇,带着诱人的解脱。她是药王谷少宫主,精通医毒!配置一副落胎药,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束这一切,将这个错误彻底抹除!让生活回到“正常”的轨道,回到她可以理解、可以掌控的范畴!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散落在地上的《神农本草经注疏》和《药王秘藏·奇经八脉考》。属于顶尖医者的知识库在脑中瞬间激活。
**麝香,开窍通络,破血堕胎……**
**红花,活血通经,散瘀止痛……量大可致下血……**
**莪术、三棱……破血行气,消症散结……**
**甚至……只需一味药性峻烈的斑蝥粉末,混入汤剂……**
配方、剂量、熬制方法……无数个能无声无息终结这个“错误”的方案在她脑中飞速成型,清晰得如同手术台上的解剖图。她甚至能想象出那碗深褐色药汁的苦涩气味,想象着服下后腹中那场隐秘而暴烈的剥离……
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随即被更庞大的、冰冷的恐惧吞噬。
**抹杀……一个生命?**
这个念头本身带来的罪恶感,如同巨锤,狠狠砸在她的灵魂上!她是谁?她是凌霄!是那个在手术台上,面对血肉模糊、脏器外露的伤者,也要拼尽全力从死神手里抢回一线生机的医生!是那个在泥泞洼地里,明知凶险万分、屈辱难当,也要用引毒渡身这种禁忌之法去救一个陌生人的药王谷少宫主!
**对生命的敬畏,早已刻入她的骨髓!**
**“医者仁心……仁心……”** 原主记忆中,药王谷开山祖师苍劲有力的训诫石刻,仿佛就在眼前。她痛苦地闭上眼,仿佛看到一双纯净无辜的眼睛在虚空中望着她,无声地质问。
**它有什么错?它只是一个……意外诞生的结果。**
**一个……挑战了常理,挑战了她认知极限的结果。**
**一个……或许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奇迹”或“诅咒”。**
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冰冷和茫然的海滩。打掉它,真的就能回到从前吗?这具身体的异常,那引虫的体质,那诡异的寒气,那触碰冰蓝残叶时的反应……这些谜团会因此消失吗?她真的能当这一切从未发生过?还是……这腹中的生命,本身就是解开这一切谜题的关键钥匙?
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未知**的强烈好奇,如同石缝里顽强钻出的幼苗,悄然探出了头。**女子与女子,究竟是如何受孕的?这违背了所有已知的法则!这胎儿……会是什么样子?它继承了谁?它……会正常吗?** 属于研究者的本能,那个在实验室里对罕见病例刨根问底的灵魂,在这一刻竟压倒了恐惧和羞耻。
混乱的思绪中,另一个模糊的身影,如同水底的暗影,悄然浮现——那个泥泞中昏迷的、滚烫的、看不清面目的躯体。肌肤相亲时传递过来的,不仅仅是狂暴的毒火,还有那份在濒死边缘依旧挣扎求生的、如同野草般顽强的意志。一丝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尴尬、后怕和……一丝奇异触动的涟漪,在她冰冷的心湖里漾开。
**是因为她吗?因为那份在绝境中传递过来的、灼热的生命力?**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羞耻,迅速被压了下去。
窗外,药王谷的晨光透过高窗狭窄的缝隙,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带。光带里,细微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远处,隐约传来弟子们晨起练功的呼喝声,还有药庐方向飘来的、熟悉的药草煎煮的苦涩香气。
**药王谷……**
这三个字如同沉重的磐石,也如同最坚实的堡垒。这里是她的巢穴,她的庇护所。谷中规矩森严,等级分明,甚至有些刻板压抑。但不可否认,这里拥有着外界难以企及的资源和力量。严松长老虽然古板,但恪守规矩,维护谷中秩序;谷中弟子对她敬畏有加;庞大的药库、精深的典籍、严密的防御……在这里,她可以安心地“闭关”,可以隔绝外界的纷扰和窥探。若是在外界,一个未婚先孕的药王谷少宫主……光是流言蜚语就能将她撕碎,更遑论那些觊觎药王谷秘术的势力!
现实的考量如同冰冷的秤砣,重重地压在了天平的一端。留下这个孩子,意味着她需要一处绝对安全的避风港。而药王谷,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时间在死寂的沉默中流逝。石室里光线明暗交替,窗外的鸟鸣声换了一茬又一茬。腹中那细微的、代表着新生命的脉动,却如同无形的钟摆,越来越清晰地敲打在她的感知深处。
凌霄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早已干涸,留下冰冷的痕迹。眼底的惊涛骇浪并未完全平息,但那份近乎崩溃的绝望和狂乱,已经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所取代——是疲惫,是茫然,是挥之不去的困惑和恐惧,但更深处,却沉淀下了一份破釜沉舟般的……**决然**。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站起身。身体依旧虚弱,脚步虚浮,但脊背却挺直了。她不再看地上那些散落的、试图否定现实的典籍。目光穿过高窗,投向外面被切割成方块的、湛蓝的天空。
许久,一个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室里响起,带着尘埃落定般的沉重:
“留下。”
两个字,轻若鸿毛,又重如千钧。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草药清冽和泥土芬芳的空气涌入肺腑。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依旧平坦、被素白中衣覆盖的小腹上。这一次,那只无意识覆上去的手,不再是惊惶的触碰,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保护**的意味。指尖能感受到衣物下微微散发的、属于她自身的凉意,以及那凉意之下,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强的、截然不同的……**暖意**。
一个名字,毫无预兆地、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她混乱的脑海,带着霜华剑的清冷,也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渺茫的期盼。
“凌……小天。” 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呼唤。女孩的名字。她几乎在念头升起的同时,就笃定了腹中生命的性别。没有理由,只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奇异的直觉。
窗外的阳光似乎明亮了一些,将石室角落的阴影驱散了几分。凌霄转过身,不再看窗外的天空。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拿起搁置多日的狼毫笔。
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片刻后,笔锋落下,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直面未知的沉重:
**“弟子凌霄,近日偶感天地气机,于《霜华剑典》与《素问·阴阳离合论》交汇处偶有所得,心有所悟,然思绪纷繁,难成体系。为求大道,需摒绝外扰,潜心闭关,精研医武至理,融会贯通。谷中一应俗务,烦请长老代掌。非生死攸关之事,勿扰。**
**——凌霄 敬上”**
一封措辞含糊、却足以堵住悠悠之口的“闭关申请”,在她笔下迅速完成。墨迹未干,带着决绝的气息。
她将笔搁下,吹干墨迹。然后,走到那巨大的黄梨木衣柜前,打开最底层。里面除了那套溜出谷的粗布短打,还静静躺着一叠崭新柔软的素白棉布——那是谷中为少宫主备下的、最上等的里衣用料。
她抽出一匹布,雪白的棉布在她手中散发着洁净的光泽。她没有唤侍女,而是自己拿起剪刀和针线。锋利的剪刀裁开布匹,发出“咔嚓”的轻响。针尖在布料间穿梭,动作起初有些生涩笨拙,但很快变得稳定而流畅。
她在为自己,也为腹中那个不被世界理解的生命,缝制第一件宽松的、能够悄然遮掩变化的衣衫。一针,一线,缝进去的是茫然,是恐惧,是未解的谜团,但缝进去的,同样是一个母亲,在惊涛骇浪中,为保护自己幼崽而筑起的、无声的壁垒。
石室之外,药王谷依旧按照它千年不变的刻板节奏运转着。无人知晓,在这间幽静的石室里,一个颠覆常理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已经落定尘埃。
谷中岁月,霜华为名。前路迷茫,但她已做出了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