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先民之墓”前那悲壮而坚定的氛围,并没能持续太久。鬼神之说的阴影可以被暂时驱散,人心中的疑虑可以被强行压下,但自然的力量,却从不会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就在尸骨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下午,天色毫无征兆地阴沉了下来。原本还算和煦的春风,陡然变得猛烈而湿冷,卷着地上的沙尘和枯草,打着旋儿扑向人们的脸。天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肮脏的灰色抹布给蒙住了,云层低垂得仿佛伸手就能碰到,压得人胸口发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带着土腥味的潮湿气息,连远处工坊区的煤烟味都被这气息盖了过去。
“要下雨了。”黑伯抬头看了看天色,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正带着几个工匠,在沮水河边调试一个刚刚架设起来的、利用水流驱动的简易捶打装置模型,这是为将来工坊水力化做的初步尝试。
几乎是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起初只是稀疏的几滴,砸在干燥的土地上,激起一小撮尘土,发出“噗噗”的轻响。但转眼之间,雨点就变得密集起来,连成了线,汇成了幕,哗啦啦地倾泻而下,伴随着愈发呼啸的狂风,天地间顿时白茫茫一片。
这不是滋润禾苗的春雨,这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带着怒意的宣泄。
雨水冰冷,打在人的脸上、身上,生疼。地面迅速变得泥泞湿滑,刚才还在忙碌的水利工地,民夫和兵卒们惊呼着,狼狈地寻找着避雨的地方,或是赶紧收拾工具,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秦战正在官署里与百里秀、郡丞李商讨着下一步的物资调配方案,听到外面骤然变大的雨声,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窗边。
雨水猛烈地敲打着窗棂和屋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透过模糊的雨幕,他看到院子里低洼的地方已经开始积水。
“不好!”秦战脸色一变,“沤肥池!”
那新挖的、尚未完全做好加固和排水设施的沤肥池,是露天的!这么大的雨,一旦积水过多,不仅会冲淡正在发酵的肥力,更有可能冲垮那并不算特别坚固的土质池壁!若是让那汇聚了大量“原料”的肥水肆意横流,污染水源还是小事,刚刚被压下去的“污秽触怒神灵”的谣言,恐怕会立刻死灰复燃,甚至变本加厉!
“召集人手!去沤肥池!”秦战没有任何犹豫,抓起靠在墙角的斗笠(同样是粗糙的竹篾和油纸制成,工坊的新产品之一)扣在头上,转身就冲进了雨幕之中。
“大人!雨太大了!等等……”郡丞李在后面焦急地喊道,但秦战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帘里。
百里秀反应极快,对郡丞李快速说道:“李郡丞,你立刻组织署内所有能动用的吏员,带上所有能遮雨、能堵水的东西,赶往沤肥池!我去通知二牛他们!”她语速快而清晰,不容置疑,说完也毫不犹豫地冲入了雨中,布衣瞬间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身形。
雨越下越大,如同瓢泼。官署通往后方荒地的土路,瞬间变成了烂泥塘。秦战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冰冷的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流进他的脖颈,浸湿了他的皮甲和内衬,寒意刺骨。脚下泥泞不堪,好几次差点滑倒。
当他赶到沤肥池边时,心猛地一沉。
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巨大的土坑在暴雨的疯狂冲刷下,边缘已经开始出现小幅度的坍塌,浑浊的泥水顺着坑壁不断流入池中。池子里的水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原本黑褐色的肥水变得更加稀释,颜色泛黄,那特有的发酵气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如果这也能算清新的话)和泥土的腥气,形成一种更加难以形容的怪味,在雨幕中弥漫。
更要命的是,池子边缘临时挖掘的排水沟,显然无法承受如此大的雨量,已经被冲来的泥沙和杂物堵塞了大半,雨水混杂着肥水,开始从沟渠边缘溢出,向着四周低洼地漫延!
必须立刻疏通排水沟,加固池壁!
“快!疏通排水!用草袋、石头加固东边和北边的池壁,那里最薄弱!”秦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吼道,他的声音在暴雨的喧嚣中显得有些微弱。
很快,得到消息的二牛、猴子带着一群兵卒顶着大雨冲了过来。紧接着,郡丞李也带着几十个抱着草席、麻袋、甚至门板的吏员,跌跌撞撞地赶到。黑伯也丢下了河边的模型,带着几个工匠扛着铁锹、木桩赶来支援。
没有人下令,也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池子意味着什么——那是郡守大人新政的标志,是田老三那些签了契约的农户的希望,也是他们这些人这几天汗水和争议的结晶,绝不能在第一场雨面前就垮掉!
抢险在暴雨中展开。
二牛吼叫着,第一个跳进了已经变得泥泞不堪的排水沟里,用手,用铁锹,拼命地扒开堵塞的泥沙和杂物。冰冷的泥水没过他的膝盖,他浑不在意。猴子则带着人,将运来的草袋装满泥土,冒着滑倒的危险,一趟趟地搬运到池壁最危险的地段,一层层垒上去。
黑伯和工匠们则负责打桩固定。他们选好位置,用大锤将削尖的木桩一下下砸进湿滑泥泞的地面,每一次挥锤都极其费力,雨水糊住了眼睛,他们就用手臂胡乱擦一下。
郡丞李和那些吏员们,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他们有的帮忙传递草袋,有的用门板、草席临时遮挡冲刷池壁的雨水,有的甚至学着兵卒的样子,用手去抠挖堵塞排水沟的杂物。泥浆溅满了他们的官袍,冰冷的雨水冻得他们嘴唇发紫,浑身哆嗦,但没有一个人退缩。
秦战更是身先士卒。他哪里最危险就出现在哪里。一会儿跳进排水沟和二牛一起清淤,一会儿又跑到池壁旁,和黑伯一起稳固木桩。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不断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冰冷的皮甲紧紧贴在身上,又沉又冷。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冻得有些麻木,每一次用力,都像是戴着冰做的手套在挥舞铁锹。
现场一片混乱,却又在混乱中透着一股顽强的秩序。呼喊声,铁锹与石头的碰撞声,沉重的喘息声,与哗啦啦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与天争的惨烈画面。
田老三不知何时也冒雨跑了过来。他没有上前帮忙,只是远远地站在雨里,披着一块破麻布,呆呆地看着那群在泥水里疯狂忙碌的人。他看着郡守大人那湿透的背影,看着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吏们此刻的狼狈,看着兵卒和工匠们拼命的姿态。
雨水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家那片已经签了契约、尚未播种的示范田。田地靠近新挖的一条引水沟渠。此刻,沟渠正发挥着作用,将田里多余的雨水迅速排走,田里虽有积水,却远不如旁边那些没有沟渠的田地严重。
他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风雨依旧狂暴。
但沤肥池,在那一片拼命的忙碌和加固下,如同暴风雨中一艘顽强的小船,虽然颠簸摇晃,却始终没有倾覆。
雨,不知下了多久。
当雨势终于渐渐变小,从瓢泼大雨转为淅淅沥沥的中雨时,所有人都几乎累瘫在地。泥水里,池壁旁,横七竖八地躺倒着疲惫不堪的人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任由冰凉的雨水落在脸上。
沤肥池保住了。
池壁加固了,排水沟疏通了,虽然池子里的水位涨了不少,肥力肯定有所损失,但根基未损。
秦战拄着一把铁锹,站在泥泞中,看着那虽然狼狈却屹立不倒的土坑,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瘫倒在地、如同从泥潭里捞出来一样的部下、吏员和兵卒,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百里秀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她的头发和衣服也早已湿透,脸色冻得有些发白,但眼神依旧清明。她看着秦战,轻轻说了一句:“人心,可用。”
秦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望着依旧阴沉、但雨势已缓的天空,忽然没头没尾地低声说了一句:
“老家院子里的石榴树,这场雨过后,该发芽了吧……”
然后,他转向疲惫的众人,用沙哑的声音喊道:
“都起来!别躺泥水里!回营,换干衣服,喝姜汤!”
人群挣扎着,互相搀扶着,从泥泞中站起,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一场恶战后的庆幸,蹒跚着向各自的营房、住所走去。
田老三依旧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他的破麻布。他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安然无恙的沤肥池,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
“加餐……加餐……”
这一次,那声音里,似乎少了几分绝望,多了几分……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第二百零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