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三天,对燕王府来说,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不是那种刀光剑影的炼狱,而是一种钝刀子割肉的折磨。
张昺真就在外院住下了,每天雷打不动地来“请安”两次。而且每一次来,都要搞点新花样。
他似乎还没全信。或者说,他接到的任务就是——如果不确定是真病,那就弄到他真病为止。
这天午后,阳光出奇的好,透过窗户纸洒进来,甚至带着点初春少有的暖意。
但暖阁里面,却是另一番景象。
“加炭!再加两盆!”
张昺站在门口,一只手掩着口鼻,眉头皱得死紧,手里拿着马鞭指指点点。
几个锦衣卫抬着两口烧得通红的大火盆走了进来。那炭火烧得极旺,偶尔还会噼啪爆出一两个火星子,窜起半尺高的火苗。
加上这俩盆,小小的暖阁里已经摆了五个大火盆了。
再加上地下本来就在烧着的地龙,这屋里的温度直线上升。
外面还是让人得穿夹袄的倒春寒,可这屋里,已经热得像是个大蒸笼。
没一会儿,那几个抬火盆的锦衣卫额头上就见了汗,一个个热得直扯领口,放下火盆就赶紧往外退,一刻都不想多待。
“大人,”谢贵在旁边也有点受不了了,额头直冒油,低声说道,“这……是不是有点太过了?这屋里热得都能烤羊了,正常人待一会儿都受不了,何况是个病人?”
张昺瞥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
“就是因为是病人才怕冷啊。咱们这是奉旨关怀,让他暖和暖和,不是正好吗?”
他说着,目光越过那几盆烈火,死死地盯着墙角的那张床。
此时的朱棣,依旧裹得严严实实。
三床厚厚的棉被压在他身上,像是个茧子把他包在里面。按理说,这么热的天,再加上这屋里的温度,正常人早就该把被子掀了,甚至脱得光膀子才对。
可朱棣没有。
他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和两只枯瘦的手。
他在发抖。
不是那种装出来的抖,而是那种真的像是置身于数九寒天里的发抖。
汗水顺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往下淌,流过满是泥垢的脸颊,汇聚在下巴上,然后滴答滴答地落在被面上,把那块已经发黑的锦缎洇湿了一大片。
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热,嘴唇白得吓人,还在不住地哆嗦:“冷…冷啊…给我火…火…”
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拼命地往那个最近的火盆边上够。
指尖几乎都要碰到那个烧红的炭盆边缘了,那皮肤瞬间被烫红,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但他像是没知觉一样,还在往前伸,仿佛那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王爷!使不得啊!”
姚广孝在旁边急了,也顾不上张昺在场,冲上去一把将朱棣的手拉回来。
“好烫!”
姚广孝的手刚碰到朱棣的手背,就被那滚烫的温度烫得一缩。那根本不像是个活人的手,热得像块烙铁。
“冷…给我火…”
朱棣还在挣扎,力气大得惊人,把姚广孝推了个趔趄,又要把手往火盆里塞。
“大人!您这…这就是您说的关怀吗?!”
姚广孝转过身,那张老脸上全是汗水和灰尘,眼睛红得像是要吃人,“您看看!王爷都烧成这样了!您这是要把他活活烤死吗?!”
张昺站在门口,没动。
他看着朱棣那只被烫红的手,又看着他那副为了取暖连命都不要的疯癫样。
心里那根弦,又松动了几分。
装?
如果这真是装的,那这人得有多大的毅力,才能在这么热的屋子里,裹着三层棉被还能喊冷?
更别提那手都要烤熟了都不缩回来。
这要是装的,那这人就不是人,是魔鬼。
“既然王爷冷,那就再让他烤会儿。”张昺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走了出去,站在门廊下透了口气。
外面的凉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汗,黏糊糊的难受。
“大人,午时了。”谢贵跟了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该传膳了。”
“传吧。”张昺眯了眯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告诉厨房,今天的御膳…精细点。”
“精细点?”谢贵一愣。
张昺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对,做得越香越好。我倒要看看,咱们这位王爷,是不是真的疯得连什么是好赖都分不清了。”
半个时辰后。
几个太监端着食盒走了进来。
这一次,确实是精细。
红烧狮子头、清蒸鲈鱼、水晶肘子…那香味,隔着老远都能闻见,把屋那种子霉味和中药味都给盖过去了。
张昺特意让人把桌子摆得离朱棣近一点,就在床边上。
“王爷,该用膳了。”
张昺走到床边,甚至破天荒地带了一丝笑意,“这可是皇上特意嘱咐御膳房做的,您尝尝?”
朱棣还在那哆嗦。
他似乎闻到了香味,鼻子抽动了两下。但他没有立刻扑向那些美食。
他的眼神依旧涣散,盯着那个装着狮子头的盘子,就像是在盯着一块石头。
“吃…吃…”
他嘟囔了两句,伸出手,抓起一个狮子头。
张昺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只要朱棣吃了,哪怕只吃一口,那就说明他还有味觉,还知道什么是好东西。这就不是真的全疯了。
但接下来的画面,让张昺的胃里一阵翻腾。
朱棣抓着那个油汪汪的狮子头,并没有往嘴里送,反而是用力一捏。
“噗嗤。”
红烧的肉汁和碎肉从他的指缝里挤出来,弄得满手都是油腻。他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一样,嘿嘿傻笑起来,拿着那个被捏烂的狮子头往脸上抹。
“泥巴…好玩的泥巴…”
油污糊了他一脸,沾在胡子上,恶心至极。
张昺的脸色变了。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小太监端着一盆泔水走了进来。那是准备等会儿收拾完残羹剩饭一块带走的,里面混着些菜叶子和馊了的米饭,本不该现在拿进来。
但那小太监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没看见门槛,脚下一绊。
“哐当!”
那盆泔水直接扣在了地上,溅了一地的汤汤水水。
一股子酸臭味瞬间弥漫开来,直冲脑门。
张昺捂着鼻子,抬脚就要踹那个小太监:“没长眼睛吗你是?!”
但他的脚还没踢出去,就被人给撞开了。
是一个人影。
朱棣。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从床上窜了下来,连被子都不要了。
他就穿着那身脏兮兮的里衣,光着脚,像是一条饿极了的野狗,直接扑到了那滩泔水前面。
“饭!饭来了!”
他兴奋得直叫唤,眼睛里冒着光。
然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跪在地上,两只手直接伸进那滩脏水里,抓起一把混着泥沙和馊饭的东西,想都没想就往嘴里塞。
“好吃!好吃!”
他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喊着,馊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和他脸上原本的油污混在一起,那张脸狰狞得不像个人样。
“呕。”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锦衣卫实在没忍住,当场干呕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
这太恶心了。
这比看砍头都要恶心一百倍。
那可是泔水啊!那是喂猪都不一定吃的玩意儿!
张昺站在那,感觉自己的胃也在抽搐。
他看着朱棣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那些污秽之物,甚至还伸出舌头去舔地上的汤汁,脸上露出那种纯粹的、满足的傻笑。
那一刻,他心里的那最后一点怀疑,彻底崩塌了。
装不出来的。
真的装不出来。
就算再能忍的人,面对那种馊臭味,身体本能的排斥反应是骗不了人的。那种吞咽时的自然,那种抢食时的急切,根本不是演戏能演出来的。
这就是个疯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没救了的疯子。
“把食盒撤了。”
张昺的声音有点哑,还有点发颤。他转过身,一刻都不想再看这个画面,“都撤了!赶紧清理干净!”
他大步走出暖阁,这一次走得比哪次都快。
那种屋里的热浪、那种恶臭、那种非人的惨状,让他觉得自己多待一秒都会被那种疯癫给传染。
“大人”谢贵在外面等着,看着张昺那发白的脸色,有点诧异,“怎么样?试出什么来了吗?”
张昺扶着廊柱,深吸了好几口外面的冷空气,才把自己胃里的那股翻腾给压下去。
他摆了摆手,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不用试了。”
他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冒着热气、但已经变成了地狱一样的小屋子,眼神里竟带上了一丝怜悯,或者是那种看到同类沦落为异类的恐惧。
“他是真疯了。”
张昺叹了口气,声音里也没了之前的阴狠,只剩下一种疲惫,“若是装的…此人心机之深,意志之坚,简直非人哉。但这世上,哪有人能对自己狠到这个地步?”
他摇了摇头,仿佛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来接受这个现实,“一个人,为了点虚无缥缈的野心,去吃屎喝尿?不可能的。没人能做到。”
谢贵往屋里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姚广孝正哭着要把朱棣从那滩脏水边拉开,而朱棣还在那里撒泼打滚,死死护着那滩泔水不让碰。
“啧。”
谢贵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那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是不是可以向皇上复命了?”
说着,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既然是个废人了,那是不是可以用点手段,让他早点解脱?也省得咱们天天在这儿守着个疯子。”
张昺沉默了一下。
按照来之前的密旨,一旦确认朱棣疯了或者废了,确实是可以“便宜行事”。
但现在,看着那个在地上为了口馊饭而像狗一样挣扎的亲王,他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寒意。
这种人不杀,留着也是个废物。杀了,反而脏了自己的手,还要背上个逼死皇叔的恶名。
“不急。”
张昺终于开口了,目光闪烁,“再等两天。万一这是回光返照呢?或者……再试最后一次。”
他还是那个谨慎的文官。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人不可能是装的,但那种骨子里的多疑让他不敢轻易下那个要人命的决定。
“最后一次?”谢贵不解。
“对。”
张昺看向不远处的后花园,那里有一片湖,湖面上结着还没化开的薄冰。
“水火无情。火他是不怕了,那就看看水吧。”
他摸了摸下巴,眼神重新变得阴鸷,“明天,咱们去园子里逛逛。听说燕王以前最喜欢在湖边钓鱼。要是他连淹死都不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
但谢贵懂了。
要是连死都不怕了,那这人不管是不是疯子,都已经是死人了。
屋里,姚广孝终于把朱棣从地上拉了起来。
“王爷……您受苦了!”
姚广孝这次都没用演,眼泪是真的往下掉。他一边拿着袖子给朱棣擦嘴,一边心里都在发颤。
这太苦了。
这比杀头还要苦千百倍。
朱棣却还在傻笑。
他趁着张昺他们刚出门,没人注意的时候,趁着姚广孝给他擦脸的瞬间,飞快地在姚广孝耳边说了一句:
“吐。”
然后他猛地低头,对着旁边的痰盂就是一阵狂呕。
刚才吃进去的那些脏东西,连带着胃里的酸水,全都被他抠着嗓子吐了出来。
吐得天昏地暗,吐得面红耳赤。
但他吐完之后,抬起头,虽然满脸是泪水和鼻涕,那双眼睛里却亮得吓人。
“还没完。”
他用口型对着姚广孝说,“明天,还有一场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