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将两张专注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凌霜那句“或许是一个方向”，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门扉。帐内原本凝滞的空气，开始流动起来，带着草药、泥土和烛烟混合的独特气息，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于探究真相的肃穆。
苏芷没有因凌霜提供的线索而立刻欣喜，她只是微微颔首，眼神锐利如初：“‘幽烬石’遇水则散，其气腥臊……这与部分伤员呼吸道灼伤、伴有特殊异味的症状，确有几分吻合。但黑水河水量巨大，若要使整段河道染毒，所需石料非同小可，运输、投掷皆是难题。且其‘皮肉溃烂’之效，与部分伤员表现出的神经麻痹、脏腑衰竭之症，不尽相同。”
她逻辑清晰地分析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点，那是她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至于‘鬼灯笼’……根系汲取水脉杂质，凝结成珠，这特性……很有意思。”她抬起眼，看向凌霜，目光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典籍中可曾记载，此物凝结之珠，除斑斓异色外，是否溶于水？毒性是存于珠内，还是其根系本身亦能释放毒素？生长周期如何？附近水域若被其根系污染，是否会有其他伴生迹象？”
一连串的问题，精准、直接，每一个都切中要害，直指验证这两种猜测的关键。这不再是泛泛而谈，而是深入到药理、毒理和生态层面的专业质询。
凌霜被她问得怔了一瞬。她熟读典籍，但多是背诵药性、归经、主治，何曾被人如此抽丝剥茧地盘问过一种可能毒物的方方面面？这感觉，不像是在讨论虚无缥缈的传说，更像是在进行一场严苛的、不容丝毫含糊的推演。
她蹙起秀眉，努力从记忆深处挖掘更多细节。“《万毒纪要》语焉不详……只道‘鬼灯笼’极其罕见，似幽冥之火，凝珠遇金铁则色变，遇草木则枯。”她沉吟着，试图将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至于是否溶于水，释放毒素的方式……并未明言。只提及，若误入其生长之地，可见水域周边草木异于常貌，多有诡艳之花，土质粘腻色深。”
“诡艳之花，土质粘腻……”苏芷低声重复，脑中飞快地检索着现代生物学知识。某些重金属或特殊化学物质污染土壤和水源后，确实可能导致植物出现变异，开出颜色异常的花朵，土壤结构也会改变。“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她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若黑水河上游某处，真有此类特征的地域……”
她没有说下去，但凌霜已然明白。这意味着，她们有了一个可以实地探查的具体方向，而不仅仅是停留在纸面的猜测。
“至于‘幽烬石’，”苏芷将话题拉回，“仍需考虑。或许北狄掌握了将其研磨至极细，或与其他物质混合以增强毒性、改变症状的方法。”她看向凌霜，“凌姑娘，药王谷中，可有鉴别‘幽烬石’残留的之法？譬如，遇何物会产生特殊反应？”
凌霜凝神思索，片刻后，眼中微光一闪：“《金石药略》残卷中似乎提过，‘幽烬’遇烈酒浸泡，其上浮之沫会泛幽蓝色磷光，但……此法是否确凿，我亦未曾验证。”
“值得一试。”苏芷立刻道，“我们可以取不同河段的泥沙、水样，分别用烈酒测试。”她思路清晰，立刻规划出验证的步骤。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起初是苏芷主导着提问和验证的思路，凌霜被动地回忆和应答。但渐渐地，随着讨论的深入，凌霜也开始主动提出疑问。
她指着苏芷那套用于过滤、沉淀水样的简易装置，问道：“此物用以分离水中杂质，原理为何？与药铺滤药之纱帛有何不同？”虽仍带着审视，但语气已纯然是求知。
苏芷便耐心解释沙石、木炭的吸附层级，以及沉淀时间对分离不同大小颗粒的影响。她用的是最朴素的言语，尽量避开现代术语，用凌霜能理解的“轻重”、“粗细”、“清浊”来类比。
凌霜听得极其认真，时而蹙眉，时而恍然。她发现，苏芷的这些方法，虽然器具新奇，思路也迥异于传统，但其追求“纯净”、探究“本源”的目的，竟与药王谷“辨药性、究药理”的核心精神，隐隐相通。只是手段更为直接，更为……釜底抽薪。
当苏芷提到准备用活鱼、乃至捕捉附近的小型动物进行毒性测试，以观察不同剂量下的具体反应时，凌霜沉默了片刻。此法有伤生灵，与她所学“仁心”略有抵触。但看着苏芷那纯粹为了获取准确数据、以期找到解方救人的冷静眼神，她最终没有出言反对，只是在心中默念了一声佛号。
这深夜的药研帐，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学术密室。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秉持不同医学体系的女子，暂时抛开了成见、隔阂与过往的恩怨，围绕着同一个目标，进行着她们之间破天荒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专业交流。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冷嘲热讽，只有思维的碰撞，知识的互补，以及在对方面前逐渐展开的、属于另一个领域的广阔世界。
凌霜惊讶地发现，苏芷并非一味标新立异，她对许多传统药材的药性也颇有见地，甚至能从“成分”、“作用机制”的角度提出一些让她耳目一新的解释。而苏芷也感受到，凌霜背后药王谷的传承确实博大精深，那些看似玄奥的典籍记载，往往蕴含着古人长期观察积累的宝贵经验，能为她的现代思维提供重要的线索和佐证。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帐外巡夜的梆子声已敲过了三更。
当讨论暂告一段落时，两人面前摊开的纸张上，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猜想、待验证的条目和初步的探查计划。烛火映照下，凌霜惯常清冷的脸上，因专注和思考而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看着对面依旧沉静，但眼神明亮的苏芷，心中百感交集。今夜之前，她绝难想象，自己会与这个“妖女”共处一帐，心平气和地讨论至深夜，甚至……生出几分意犹未尽之感。
“今日……多谢凌姑娘。”苏芷整理着桌上的笔记，语气诚恳。若非凌霜提供的线索，她对黑水河之毒的调查，恐怕还要在黑暗中摸索更久。
凌霜抿了抿唇，避开苏芷的目光，声音依旧有些清冷，但那股拒人千里的寒意，却消散了不少：“分内之事。”她顿了顿，补充道，“关于‘鬼灯笼’与伴生花草，我明日再细查谷中典籍。”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掀帘而出，素白的身影很快融入沉沉的夜色里，脚步却比来时，似乎轻快了些许。
苏芷望着晃动的帐帘，轻轻呼出一口气。第一次专业交流，比预想中……顺利。
而远处，一直留意着这边动静的亲兵，悄然退去，向着中军大帐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