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五味居的生意越发红火。嬴娡又研制出几款适合冬季食用的养生汤羹,不仅平民百姓常来,连一些家境尚可的人家也慕名而来。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嬴娡吩咐嬴芜在店门外支起一口大锅,免费发放“腊八粥”——其实是她特制的杂粮粥,用料实在,热气腾腾。
镇上的穷苦老人和流浪孩童排成长队,每人领到一碗热粥和一个嬴芜亲手蒸的野菜团子。
茗蕙看着这一幕,眼角湿润:“阿娡,咱们当初只是为了养活一家子,如今…...”
嬴娡望着在寒风中捧着热粥露出笑容的人们,轻声道:“七哥曾说,厨者的心决定食物的味道。如今我才明白,食物的真正力量,不在于价格,而在于它能温暖人心。以前我只觉得我七哥是卖弄他,只是为了能够让那些菜品卖出更好的价钱,没想到如今细想他的这番话,确实有他的道理,我七哥竟然还有这样的境界,嫂子你眼光也还是可以的。”
正说着,一辆马车在店门前停下,一位衣着体面的老妇人下车走来:“请问,哪位是嬴掌柜?”
嬴娡上前应道:“晚辈便是。”
老妇人微笑道:“老身是邻镇林府的管家。听闻贵店的食疗菜品甚好,我家老夫人年迈体弱,食欲不振,特来请教,可否每日为老夫人准备膳食?”
嬴娡还未回答,又有一人骑马而至,下马便道:“嬴掌柜,我是县衙的主簿,县令大人听闻你家酒楼诚信经营,惠泽乡里,特来邀请你们参加明年的‘百家宴’,为县中孤老准备膳食。”
茗蕙和嬴芜惊喜交加,嬴娡却平静地一一应下。
夜幕降临,打烊之后,三人坐在店内盘点一日收入。嬴芜兴奋地数着铜钱:“八妹,咱们这个月赚的,比以往都多呢!”
嬴娡却摇头:“钱财不过是让我们有能力做更多该做的事。明日去买些厚布和棉花,给镇上的孤寡老人做几件冬衣吧。现在除了赵川那样的人,其他适龄男子几乎都上了前线,我们做这些事也算是为国出力。”
茗蕙握住嬴娡的手:“阿娡,你变了,不再是那个只知钻研算、数文章的八妹。”
嬴娡望向窗外零星飘落的雪花,轻声道:“是这世道改变了我。但也让我明白,即使时局艰难,只要我们愿意,仍能以一己之力,温暖他人。”
后厨里,那坛特制的酱料静静散发着醇香,如同这家小店,在乱世中默默滋养着这一方水土上的人们。
五味居—平民小馆的招牌在风雪中轻轻摇晃,店内透出的温暖灯光,照亮了寒冬的夜晚,也照亮了前路。
深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平民小馆”的门槛前,被一双匆忙的布鞋踩过。天还没大亮,嬴娡已经系上围裙,将今日特价的水牌挂了出去——羊肉汤饼,五文管饱。
后厨蒸腾的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茗蕙正挽着袖子揉面,额角渗着细汗。
“昨日结余又多了半贯钱。”嬴娡往灶里添了根柴,“如果哪天七哥回来看到,定要吓一跳,他一定想不到我们真的能干。”
茗蕙没应声,只是把面团摔得更响了些。自打开春边关战事吃紧,她们都学会了用忙碌堵住心慌。
店门刚开,熟客们便涌了进来。跑堂的赵老三一瘸一拐地穿梭在桌椅间——他是去年伤退的老兵,嬴娡收留了他。如今店里四个伙计,三个都是从战场下来的。
“听说了吗?”卖炭的老张压低声音,“北边又败了,伤兵营都住不下了。”
嬴娡正给人舀汤,勺子咣当撞在锅沿。
午后最热闹的时候,街口突然一阵骚动。几个军士扶着一个眼缠脏布条的年轻人慢慢走过。那年轻人左袖空荡荡的,右手死死攥着胸前什么东西,指节发白。
茗蕙手里的擀面杖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门口。
不是嬴蟒。她松了口气,随即又为自己这庆幸羞愧起来。
嬴娡也是一样,她心里也很害怕覃松有个三长两短。以前她抱怨他没消息,现在反而觉得没有消息真好,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嬴娡盛了满满一碗羊肉汤,加了两块饼,快步追出去塞到军士手里。
“多谢小娘子。”年长的军士哑着嗓子,“这兄弟是朔方营的,眼睛没了,手也……家里没人了。”
朔方营。嬴蟒所在的营。
茗蕙随后送来硬馍,扶着门框,指甲掐进了木头里。
傍晚收市时,里正带着册子来了。他站在门口不肯进,掸了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
“阵亡将士的抚恤名单,”他顿了顿,“有认识的就告诉我,官府也好安排后事。”
嬴娡和茗蕙互相搀扶着走过去。油灯的光晕在墨字上跳跃,每一个名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王二狗,李铁柱,赵平安……
翻过一页,又一个。
没有。没有嬴蟒,没有覃松。
里正合上册子:“明日还有一批名单到。”
他走后,茗惠突然冲到后院,对着墙角的水缸干呕起来。嬴娡轻轻拍她的背,发现七嫂的肩膀瘦得硌手。
“我昨晚梦见你七哥了,”茗蕙喘着气,“他浑身是血,还对我笑……”
嬴娡把七嫂搂进怀里。她们就这样站在渐浓的夜色里,直到打更的梆子响过三巡。
第二天,嬴娡多煮了一锅汤饼。凡是路过的伤兵,都能免费吃一碗。
“就当是给七哥和覃松积福。”她对茗蕙说。
午后,茶商老陈送来新茶,顺便带来消息:“鞑子退兵三十里,朝廷要和谈了。”
这意味着,活着的人快要回来了。
也意味着,最后的名单快要来了。
嬴娡默默把“羊肉汤饼”的水牌翻过来,在背面用力划下一道。旁边已经有七道这样的刻痕——这是没有七哥和覃松消息的第七个月。
茗蕙开始失眠。每个有马蹄声的夜晚,她都会惊醒,屏息听着那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每每这种时候,陪她一起失眠的还有嬴娡。
直到这夜,马蹄声在店门外停了。
嬴娡和茗蕙同时坐起身。她们披衣推门,看见月光下站着个高大的黑影。
黑影慢慢转过身来。
“八妹,茗蕙,”那声音沙哑得几乎认不出,“我回来了。”
油灯点亮,照亮嬴蟒缺了左耳的侧脸,和空荡荡的左腿裤管。他拄着拐杖,肩上背着个破旧的包袱。
“覃松呢?”嬴娡声音发颤。
嬴蟒低下头,从包袱里取出半块玉佩——和嬴娡腰间那半块正好能合成一个圆。
秋风卷着枯叶扑进堂屋,灯苗剧烈地晃动着。
“他留在那儿了。”嬴蟒说,每个字都像在往外掏内脏,“为了掩护我们撤退。”
嬴娡瘫坐下去,手指死死抠着地面,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茗蕙扶住门框,张着嘴却喘不上气。她看见丈夫的拐杖下积了一小片水渍。
原来她们等来的,是一个回来了,另一个永远留在那里的消息。
远处传来鸡鸣,天快要亮了。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有些人,再也等不到黎明。
“八妹,八妹,快醒醒,我们该起来上小馆忙活了。”嬴娡迷迷糊糊爬起来,昨晚的梦太过真实,幸好只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