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香府城,东门城墙上。
“将军——!”
那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猛地捅穿了城墙上空弥漫的硝烟和哀嚎。
亲兵韩立眼睁睁看着那一切发生。一支绝非寻常弓弩所能发射的巨箭,箭杆粗如儿臂,通体由冷冽的精钢打就,带着一种蛮不讲理的、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城外某个阴暗的角落射出。
它飞行的轨迹仿佛凝固了时间,韩立甚至能看到箭簇旋转时带起的微弱气流,然后,以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方式,狠狠扎进了陈际将军那宽阔的胸膛。
“噗!”
沉闷的贯穿声,像是重锤砸在了败革上。
陈际,那个平日里身形如同铁塔,站着就能给所有守军带来心安的汉子,被这股无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带得离地飞起,踉跄着向后跌退,“咚”的一声,被死死钉在了三丈外那根粗硬的旗杆上。
他手中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环首刀,“当啷”一声脱手落下,在染血的城砖上弹跳了两下,便寂然不动。他原本坚毅如岩石的面庞,此刻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双眼圆睁,瞳孔里还残留着最后一刻的惊怒与难以置信。
那面绣着巨大“陈”字的战旗,原本在风中猎猎作响,此刻仿佛也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旗面哀婉地垂落,一角轻轻覆盖在将军逐渐失去温度的脸颊和头盔上,像一块提前降临的裹尸布。
城墙之上,时间仿佛真的凝固了。
一个刚扔掉石头,正准备去搬下一块的年轻辅兵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身旁的老兵,握着弓的手僵在半空,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却忘了松开弓弦。
“将……将军死了?”不知是谁,梦呓般地喃喃了一句,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像是一根引信,瞬间点燃了积压在所有人心底的恐惧。
“哐当!”有人手中的长矛率先掉落。
紧接着,“叮叮当当”,武器落地的声音响成一片。
“城破了!黄巾贼杀上来啦!”又一个声音尖叫起来,充满了崩溃的颤音。
恐慌,如同最致命的瘟疫,以惊人的速度在守军之中蔓延、炸开。纪律、荣誉、职责,在这一刻全部失去了重量。幸存的人们像是被惊散的羊群,发出毫无意义的嚎叫,推搡着,挤压着,不顾一切地涌向通往城下的阶梯入口。
“不要乱!顶住!列阵——”韩立猛地拔出自己的佩刀,声嘶力竭地怒吼,试图拦住溃兵。
但他的声音太微弱了。一支不知从哪个角度射来的冷箭,精准地找到了他。箭簇从他脖颈侧面射入,带出一蓬血雨。韩立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徒劳地用手捂住喷血的伤口,眼中充满了愤怒与不甘,身体晃了晃,被混乱的人流一带,直接从垛口翻栽了下去。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狂暴的吼声如同海啸般从城墙下涌起。失去了箭矢和滚木擂石的压制,数十架云梯毫无阻碍地牢牢架上了城头。一个个头裹黄巾、面目狰狞的士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蚂蚁,疯狂地向上攀爬。
第一个跳上城垛的黄巾头目,身材粗壮,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他手中的鬼头大刀挥舞开来,带起一片腥风血雨,瞬间就将两个吓呆了的守军砍翻在地。
“杀!一个不留!”
更多的黄巾军涌了上来。守军的抵抗彻底瓦解。有人跪地求饶,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劈砍;有人试图脱掉号衣混入民群,却被轻易识破,乱刀分尸;少数几个血性的军官聚集起少量士兵,结成小阵试图抵抗,转眼就被汹涌而来的黄巾人潮吞没,无数杆长矛从四面八方捅刺过去,留下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轰——隆——!”
城门方向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是厚重城门被撞车彻底摧毁的声音。大队黄巾军的重甲步兵,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如同钢铁的洪流,开始涌入城内。铁甲在夕阳残存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血腥的光芒。
“全军听令!”李炎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在亲兵簇拥下踏入城门洞,声如洪钟,传遍小半个城区,“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敌将已死!缴械不杀!”
“敌将已死!缴械不杀!”
黄巾军山呼海啸般的战吼,一波接着一波,席卷了整个云乡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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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大堂。
外面的喧嚣、欢呼、零星的惨叫和兵刃撞击声,如同冰冷的潮水,不断拍打着门窗,也拍打着府尹赵谨的心。
他跌坐在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魂魄早已随着城破的消息一同消散了。往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此刻也散乱了几缕,垂在额前,更添几分颓败。
完了。云乡府,完了。
(徐逸以府伊赵谨招募,幕僚的机会,半月前安插进其身边。)
“大人!大人!不能再耽搁了!”新任幕僚之一徐逸急步上前,双手死死抓住赵谨的胳膊,用力摇晃着,他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声音因为焦急而显得尖锐,“走吧!现在从西门走,或许还来得及!再晚片刻,黄巾贼寇杀到府衙,我等皆成阶下之囚,生死不由己啊!”
赵谨木然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走?呵呵……能走到何处去?城破……将亡……我赵谨身为云昌府尹,守土有责,如今……唯有以此残躯,上报君恩,下谢黎民……殉国,是我的本分……”他的话语里,透着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希望的绝望。
“大人糊涂啊!”徐逸猛地凑到赵谨耳边,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岂不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大人乃朝廷命官,一方柱石,只要您安然无恙,他日重整旗鼓,未必不能收复失地!您难道忘了?雍州府的援军已在路上!黄巾逆贼虽一时猖獗,不过是乌合之众,岂能是雍州数万精锐的对手?只要大人突围出去,与援军汇合,卷土重来未可知啊!属下……属下已有万全之策,可保大人无恙!”
这番话,像是一根针,刺入了赵谨近乎麻木的心神。他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波澜,一丝求生的本能被点燃了。他抬眼看向徐逸,嘴唇翕动了一下:“徐先生……此言……当真?”
“大人!”一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亲兵踉跄着冲进大堂,扑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黄巾贼已破东、南二门,正朝着府衙杀来!弟兄们……弟兄们快挡不住了!”
这一声催促,如同最后一记鞭子,抽在了赵谨身上。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备马!从西门走!”求生的欲望,终究压倒了殉国的悲壮。
大堂内早已乱作一团。先前还在此商议守城之策的几位世家家主,此刻面色各异,纷纷起身告辞。有人急匆匆对着带来的仆役低吼:“快!回家!让所有护院、部曲都给我拿起兵器,守住门户!”
有人则目光闪烁,与相熟之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显然另有打算。更有甚者,刚出府衙大门,便示意仆人取出早已备好的黄布,手忙脚乱地缠在臂上,口中念念有词:“识时务者为俊杰,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本地大族李家的家主走在最后,离开前,回头深深看了赵谨一眼,那目光复杂,夹杂着一丝惋惜,一丝讥诮,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府尹大人,保重。这世道……路还长,您好自为之。”说罢,拂袖而去。
赵谨此刻也无心理会这些人的姿态,在亲兵的护卫下,匆匆向后院马厩赶去。经过府库时,他脚步一顿,厉声喝道:“快!将府尹官印、库房钥匙还有那几封要紧公文带上!绝不可落入贼手!”
徐逸急得直跺脚,连声道:“大人!身外之物,何时不能取?此刻瞬息万变,逃命要紧啊!若因这些琐物耽搁了时辰,被贼兵追上,万事皆休!”
远处,喊杀声又近了几分,甚至能听到兵刃砍杀入肉的闷响。赵谨一咬牙,脸上闪过一丝执拗:“休得多言!此乃朝廷信物,岂可轻弃?带上!快!”一行人不再多话,加快脚步冲向马厩。
十数骑快马从府衙后门猛地冲出,向着西城门方向疾驰。街道上已是一片末日景象。拖家带口的百姓在哭喊奔逃,溃散的军士夹杂其中,不时有人为了争抢道路而扭打在一起。有人认出了被护卫在中间的赵谨,像是抓住了最后的希望,扑上来哭喊:“府尹大人!救命啊!带我们走吧!”
亲卫统领面色冷硬,毫不留情地挥动马鞭,抽开拦路的人群,厉声呵斥:“闪开!挡路者死!”
硬生生用鞭子和马蹄开辟出一条通路。赵谨紧闭着眼,不敢去看那些绝望的面孔,耳边充斥着妇孺的哭嚎,他只能狠狠夹紧马腹,将这一切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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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乡府城头。
黄昏的最后一丝余晖,懒洋洋地照在染血的垛口和残破的城楼上。
那面被陈际将军鲜血浸透的“陈”字大旗,被人随意地从旗杆上扯下,扔垃圾一样抛下了城墙。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崭新的、土黄色的大纛,被用力拉起到旗杆顶端,在晚风中猎猎展开,上面八个黑色的大字刺目而张扬——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李炎在众多将领的簇拥下,踏上了这座刚刚经过血战洗礼的城楼,他一双虎目扫视着城内。街道上,黄巾军的队伍正在有秩序地清剿残余的抵抗,一队队垂头丧气的俘虏被押往城中心的广场集中看管。
远处,几处可能是负隅顽抗的官宦宅院或是衙门附属建筑冒着滚滚黑烟,但大部分城区的民居还算完好,只是门窗紧闭,死寂一片。
“传令下去,”李炎收回目光,脸色严肃地对身旁的南楚籍副将邓茂说道,“严明军纪!各部按划分区域驻扎,不得扰民!抢劫民财者,斩!淫人妻女者,斩!私藏缴获、不归公库者,斩!”
邓茂闻言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明显的诧异,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大帅”,弟兄们拼死拼活打下来,不就图个痛快和钱财么?这般严厉,只怕……只怕军心会有怨言啊。”
“糊涂!”李炎眉头一拧,目光锐利地看向邓茂,“眼光放长远些!我等要的是这万里江山,不是一座被抢光烧光的废墟!这城里的百姓,将来就是我等黄天治下的子民!现在把人心都失了,日后谁还肯归附?弟兄们的功劳,战后自有封赏,少不了他们的!岂能纵容劫掠,自毁根基?”
邓茂被他一番训斥,脸上青红交替,片刻后终于醒悟,拱手道:“大帅深谋远虑,末将愚钝!末将这就去传令,那个……那个务必让弟兄们严守纪律!”说完,匆匆转身去传达命令。
李炎走到城墙边:
“传令!”他沉声喝道,声音在暮色中传开,“全军抓紧休整!征调城内民夫,即刻开始修缮城墙,加固防御!”
夜风渐起,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卷动着城头上那面崭新的黄旗,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