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栓看着眼前恭敬无比的锦衣卫,感受着他们小心翼翼的搀扶,再回想刚才那绝境逢生的一幕,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陛下名讳李炎”,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真实的念头,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击着他麻木的心灵。
他的二小子……那个两个月前失踪的儿子……
成了……皇帝?
王氏紧紧握着女儿的手,泪水涟涟,看着这些突然出现、如同天兵神将般的锦衣卫,心中百感交集,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寻到儿子的狂喜,更有一种如同置身梦境的巨大不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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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怀远县通往雍州州治的官道上。
一支庞大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地前行,旌旗招展,甲胄鲜明。
队伍核心,是三辆极其华丽、由四匹骏马拉动的巨大马车,车厢以名贵木材制成,雕梁画栋,车窗悬挂着明黄色的绸缎,在初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前后左右,是三千名盔明甲亮、步伐铿锵的大炎精锐步骑,以及数百名身着赤色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眼神锐利的锦衣卫缇骑护卫。
森严的仪仗,冲天的杀气,让官道两旁偶尔出现的流民和行人无不惊恐地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起。
中间那辆最为宽敞华贵的马车内,李老栓一家正局促不安地坐在柔软如云的锦垫上。
经过几日的调养和医官的精心诊治,薛氏老太太的气色好了许多,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里有了神采,身上穿着一件簇新的、用料考究的深褐色老夫人袄裙。
李老栓和王氏也换上了崭新的绸布衣服,只是常年劳作形成的佝偻和粗糙的皮肤,与这身光鲜的衣着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李老栓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感觉这滑溜溜的料子还不如他那件破棉袄穿着踏实。
变化最大的是李秀秀。小姑娘洗去了满身的污垢,换上了一身粉嫩可爱的锦缎小袄,头发也梳成了两个乖巧的发髻,系着红色的丝带。
虽然依旧瘦弱,但那双大眼睛里已经重新焕发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光彩。她趴在车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隙,好奇又兴奋地看着外面肃杀的军队和不断后退的风景。
“爹,娘,奶奶!你们看那些马,好高好大啊!那些兵哥哥的盔甲,亮闪闪的!”李秀秀叽叽喳喳,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这个马车好软和,比咱家的炕还舒服!刚才那个点心真好吃,甜甜的,酥酥的,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她转过头,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我们是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哥哥了?哥哥真的当了大官吗?有这么多人来接我们!”
在她的认知里,“皇帝”这个词远不如“哥哥”和“大官”来得具体。
王氏怜爱地看着女儿,将她搂过来,轻轻整理着她的衣襟:“嗯,快了,快了,就能见到你哥哥了。”
她的心思简单而纯粹,只要儿子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强。至于皇帝不皇帝的,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或者说,不敢去细想。儿子活着,而且似乎过得很好,这就足够了。
曾经做过大户人家小姐丫鬟的薛氏老太太靠在柔软的垫子上,看着兴奋的孙女和还有些懵懂的儿媳,又看了看一旁闷不吭声、眉头微锁的儿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栓子,媳妇儿,”薛氏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带着一种经历过风雨的沉稳,“有些话,我这当娘的,得提前跟你们说道说道。”
李老栓和王氏都看向她。
“咱们家二小子……如今,他是皇帝了。”薛氏缓缓道,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皇帝,那是天子,是真龙,是万民之主!跟以前在咱家里,那个光着脚丫满地跑、能让你拿着棍子撵的毛头小子,不一样了。”
她目光重点落在李老栓身上:“尤其是你,栓子。见了面,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想骂就骂,想打……那是万万不能了!那是君!咱们是臣,是父辈不假,但更是臣民!规矩不能乱,礼数不能废!天家的威严,比什么都重要。稍有差池,丢的不是咱家的人,是皇帝的脸面,是整个朝廷的脸面!”
李老栓闷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道:“娘,我知道……就是,就是心里有点不得劲。那可是我儿子!从小到大,我……”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让他一下子把儿子当皇帝供起来,他转不过这个弯。
薛氏叹了口气:“转不过弯也得转!这不是咱一家的事,这是关乎炎儿……关乎陛下江山稳固的大事!你想想,要是让人知道陛下的爹娘不懂规矩,轻慢了天子,底下那些大臣和百姓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陛下……德行有亏,连家都治不好?”
王氏听着,脸上也露出一丝惶恐,连忙道:“娘,您放心,我们……我们一定守规矩,绝不给……给陛下添乱。”她连“炎儿”都不敢叫了。
薛氏点点头,又看向还在懵懂吃着点心的李秀秀:“秀秀还小,倒是不打紧,天真烂漫反而更好。但你们做大人的,心里必须要有杆秤。”
马车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和外面军队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李老栓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曾经需要他们用双脚艰难丈量的土地,再看着身边华丽得不真实的陈设,以及车外那支一眼望不到头的雄壮军队,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
有骄傲,儿子出息了,出息到了天上去!
有陌生,那个熟悉的二小子,似乎真的变成了一个他需要仰望的存在。
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别扭。
王氏则更多的是担忧和期盼,担忧儿子当皇帝是不是很累,有没有受人欺负(虽然现在看来似乎不可能),期盼着能早点见到他,亲眼确认他一切都好。
李秀秀似乎感受到车内气氛的变化,乖乖地坐回母亲身边,小声问:“娘,哥哥当了皇帝,是不是就不能陪我玩了?”
王氏摸了摸她的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薛氏看着窗外,目光似乎已经穿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陌生的雍州皇城,落在了那个她一手带大、如今却已君临天下的孙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