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流逝再次变得模糊,只剩下重复的、与冰冷和衰竭的对抗。罗奇蜷缩在驾驶座上,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依靠着舔舐冰霜和调整微乎其微的姿势,维系着那摇曳的生命火苗。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徘徊,唯一的锚点,便是那股“要活下去”的纯粹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与碎星带自然漂流截然不同的、沉闷而规律的震动,透过机甲残骸的骨架,隐隐传递过来。
起初,罗奇以为是幻觉,是缺氧大脑产生的错觉。但那震动持续着,并且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老旧引擎低速运行时特有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嘶哑轰鸣。
有东西靠近了!
求生的本能让他强行驱散意识的模糊,集中起最后的精神。他无法操纵机甲,甚至连转动监测器都做不到,只能凭借这细微的震动和声音来判断。
不是战舰。战舰的引擎更低沉、更有力。
不是hLF那种改装的小型突击艇。声音不对。
这声音……粗糙,杂乱,带着一种……他曾在锈蚀商会最底层的垃圾处理场听过的、属于大型工业机械的噪音。
轰鸣声在极近处停了下来。紧接着,是更大、更笨重的机械运转声——液压杆的伸缩,金属锁扣的闭合。
然后,“哐!!!”
一声巨响,伴随着船体传来的剧烈震动,“幽影潜行者”的残骸被什么东西猛地、粗暴地捕获、固定住了。巨大的冲击力让罗奇本就重伤的身体再次遭受重创,他闷哼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他被抓住了?被hSA?还是议会?
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但预想中的士兵呵斥、能量镣铐或者解剖扫描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覆盖在机甲外壳上的、持续不断的金属刮擦声,以及某种大型机械臂移动时发出的嘎吱声。对方似乎在……拖拽他?
一阵失重感传来,仿佛被吊起,然后又是“咚”的一声沉闷撞击,似乎被放置在了一个坚硬的平面上。周围的噪音变得更加沉闷,引擎的轰鸣被隔绝了一层,变成了背景音。他好像……被搬进了一个封闭的空间里。
光线,一丝微弱、昏黄的光线,从他前方监测器的裂缝中透射进来,刺痛了他久处于黑暗中的眼睛。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透过那布满裂纹的镜片向外窥视。
看到的不是hSA士兵冰冷的装甲,也不是镀金议会洁净无尘的实验室。
而是……堆积如山的、扭曲变形的金属废料,断裂的管线,破损的船壳碎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机油、铁锈和某种腐败有机物的刺鼻气味。这里像是一个……垃圾堆。
而他这台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幽影潜行者”,此刻正如同最不起眼的一块废铁,被随意地扔在这堆垃圾的顶端。
“嘿,老李!看看这大家伙!”一个粗嘎的、带着方言口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伴随着靴子踩在金属板上的哐当声。
“啧,伤得真够彻底的,就剩个架子了。还能拆出点值钱的零件不?”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回应。
“够呛,你看这烧的……核心估计都融了。也就这点复合装甲板还能回收熔了。晦气,白费力气。”
“行了,别叨叨了,扔这儿吧。等到了‘遗忘星’,一起处理了。”
对话声伴随着脚步声远去。
罗奇躺在驾驶舱里,听着这番对话,心中涌起的,不是被当作垃圾的屈辱,而是一种……荒诞的平静。
他们不认识这台机甲。
不认识他。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堆有待处理的、破损的金属。
他,罗奇,连同他过去的荣耀、仇恨、痛苦与挣扎,在这一刻,被宇宙无情地归入了“废弃物”的类别。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
没有审问,没有追杀,没有利用。
只是……被当作“垃圾”回收了。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
这样……也好。
至少,他还“活着”。
以一种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的方式。
“垃圾”,也有“垃圾”的……自由。
震荡和噪音不知持续了多久,最终归于平稳,只剩下老旧引擎怠速时沉闷的喘息。伴随着一阵粗暴的金属摩擦和撞击声,“幽影潜行者”的残骸,连同承载它的整堆垃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出船舱,轰然倾泻在一片坚硬的土地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驾驶舱内的罗奇再次陷入短暂的昏迷。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重力。久违的、实实在在的星球重力,将他牢牢地压在驾驶座上,不同于太空中的失重漂浮,也不同于机甲高机动时承受的过载。这是一种原始的、安稳的……束缚感。
然后,是空气。
通过破损的舱壁缝隙,涌入的空气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金属锈蚀味、尘土味,以及某种劣质燃料燃烧后的刺鼻化学气味。它算不上清新,甚至有些呛人,但它是可以呼吸的!不需要面罩,不需要循环系统,他的肺部本能地、贪婪地扩张,汲取着这浑浊但充满生机的气体,引发了剧烈的咳嗽,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活着的实感。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撬开了因撞击而略微变形的驾驶舱应急开关。舱门弹开的瞬间,更加浓郁、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同时涌入的,还有一片昏黄而朦胧的光线。
他眯起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向外望去。
他正身处一个巨大的、望不到边的废料堆积场。各种各样的金属垃圾如同起伏的丘陵,蔓延至视线的尽头。远处,几根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烟囱正向着灰黄色的天空吐出滚滚浓烟。更远处,是一些低矮、杂乱、由废旧集装箱和板材拼凑而成的建筑轮廓。天空中没有熟悉的星辰,只有被工业排放物染成一片污浊的、永恒黄昏般的色调。
这里就是“遗忘星球”。一个名字无比贴切的地方。
几个穿着肮脏工装、脸上布满油污的人,正驾驶着简陋的工程机械,在垃圾山中分拣着有价值的物品。他们瞥了一眼从机甲残骸中爬出来的罗奇,眼神麻木,没有任何好奇,仿佛看到一块自己会动的垃圾,然后便继续埋头工作。在这里,生存是唯一的目的,无人关心他人的过去。
罗奇从数米高的机甲残骸上艰难地爬下,脚步虚浮,几乎站立不稳。他靠在一块扭曲的飞船隔板上,剧烈地喘息着。阳光(如果那昏黄的光线能被称为阳光)照在他布满血污和冻伤的脸上,带着微弱的暖意。
他活下来了。
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
他低头看着自己破损的衣物,感受着身体无处不在的疼痛和虚弱。他失去了“幽影潜行者”,失去了hLF“幽灵”的身份,失去了与过去所有一切的连接。
但他呼吸着。
心脏在跳动。
阳光(尽管浑浊)照在皮肤上。
他拥有了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活着,和自由。
不是锈蚀商会规定的活着,不是墨家庇护下的自由,不是镀金议会监控下的存在,也不是hLF理想中的解放。
而是最基础的、剥离了一切附加意义的——作为生物个体的生存,以及无人关注、无人干涉的、绝对的隐匿与自由。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无尽的垃圾山,望向那片污浊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其外那片浩瀚而残酷的星海。
在那里,四大势力依旧运转,阴谋仍在酝酿,战争从未停歇。泽西的死,hLF的覆灭,或许只是新闻简报上一条不起眼的消息,甚至很快会被遗忘。他罗奇的“死亡”,同样激不起一丝涟漪。
他,如同被冲上沙滩的一粒沙,终于从那汹涌的历史浪潮中脱离了出来。
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也不再去焦虑地思考。复仇、理想、归属……这些过于沉重的词汇,被他暂时埋藏在了心底深处。
现在,他只需要考虑最实际的问题:找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找到干净的水和食物,治疗伤势,然后……活下去。
他深吸了一口这污浊却自由的空气,迈开了脚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那片由废弃物构成的、属于被遗忘者的“城市”。
他的背影,在巨大的垃圾山映衬下,显得渺小而孤独,却又带着一种新生的、坚韧的力量。
星海依旧,棋局未终。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一隅被遗忘的角落,一个名为罗奇的棋子,选择了跳出棋盘,成为观局者,或者……在未来,成为重新入局的,自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