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六月下旬的午后,暑气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把香港观塘棚户区罩得严严实实。
粘稠的空气里混着霉味与汗味,简陋寮屋间的空地上,一场对峙正愈演愈烈。愤怒的居民攥着皱巴巴的补偿单据,哭喊声此起彼伏;东兴职员满头大汗地解释,却被淹没在声浪里;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混在人群中,时不时煽风点火,让本就燥热的氛围更添躁动。
半山区东兴集团总部的董事长办公室里,却是另一番清凉景象。
冷气无声地循环,将屋外的暑热彻底隔绝。陈东放下电话,听筒与底座碰撞的脆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董事长,和合图的龅牙驹买通了副经理刘旺财,在补偿款上动手脚,煽动居民闹事,工程全停了!要不要让振卫的人……”电话里,东兴地产总经理陈伯谦的声音满是焦急。
“不必。”陈东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香江报》的采访车出发了吗?”
“按您的吩咐,已经以采访棚户区改造的名义在路上了,带队的是社会版首席记者。”
“嗯。让振卫的人便衣进场,盯死刘旺财和那几个混混,没我的信号,不许动。”
“明白!”
挂了电话,陈东起身拿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要去赴一场寻常约会。
沙发上看画的林静薇抬起头,柔声问道:“公司有事?”
“观塘那边有点小麻烦。”陈东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伸出手,“一点噪音,去听个响动?顺便带你看看,港岛的烟火气,不全在画廊和宴会厅里。”
林静薇望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胸有成竹的沉静。她将手放入他温热的掌心,优雅起身,唇角弯起一抹浅笑:“好。”
车队没有鸣笛开道,悄无声息地滑入观塘杂乱的街巷。
陈东与林静薇下车,四名身着普通衬衫的振卫安保人员迅速散开,锐利的目光扫过周遭,悄然融入人群。
现场的混乱瞬间扑面而来。热浪裹挟着汗味、哭喊与叫骂,几名记者早已架起相机,镜头对准了冲突的中心。
陈东的出现,像一块冰投入沸水,喧哗声骤然一滞。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穿浅灰色西装的年轻人身上,他气度沉稳,与周围的破败格格不入。
他无视那些敌意或好奇的注视,目光扫过人群,径直走向一位坐在地上垂泪的白发老妪。
地上满是污渍,他却毫不在意,屈膝蹲下,与老妪保持平视。指尖不经意间拂过裤腿的灰尘,动作自然而温和。
“阿婆,莫急,慢慢讲。”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嘈杂,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东兴定的补偿,三百尺的屋按三百四十五尺算。您家房契我看过,是足三百尺的,为什么单据上写成二百五十尺?”
他手中并无房契,语气却笃定如山。
老妪愣住了,浑浊的眼泪挂在腮边,下意识地望向人群后脸色煞白的刘旺财,眼神里满是冤屈。
陈东没等她回答,转头看向一个挥舞着胳膊的壮汉。那壮汉满脸通红,情绪激动得像是要吃人。
“这位大哥,你在东兴三号码头货仓做了三年工吧?”陈东的目光落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工钱每月现结,从不拖欠。是谁告诉你,拆了房,东兴就会断你活路?”
壮汉挥舞的手臂僵在半空,嘴巴张了张,脸涨得更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东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刘旺财脸上。
刘旺财浑身发颤,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衬衫领口。
“刘副经理,”陈东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冰冷的铁锈味,“你经手的七户补偿金,每户克扣近三成。这笔钱,是进了龅牙驹的荷包,还是肥了你自己?”
“董、董事长!我冤枉!是他们逼我的!”刘旺财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指尖死死抠着衣角。
“拿下。”陈东吐出两个字,清晰而冷峻。
话音未落,两名混在人群中的“路人”猛地出手,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拧住刘旺财的胳膊。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被死死制住,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的蝉鸣依旧聒噪。
陈东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刘旺财,转向惊疑不定的居民,语气沉缓而清晰:“诸位乡亲,是我陈东用人不察,让蛀虫钻了空子,委屈大家了。所有被克扣的钱款,今天双倍补发!”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有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单据。
“我知道大家怕搬走后没着落。”陈东继续说道,声音沉稳有力,“东兴在观塘的新工业园,正缺踏实肯干的人。今天在这里登记,愿意学手艺的,进东兴办的‘艺徒班’,食宿全包,学成优先录用!不愿意进厂的,搬迁后临街铺位,头一年租金减半!”
这不是施舍,是实实在在的活路。人群中的骚动变成了热烈的议论,不少人的眼神从怀疑变成了期盼。
最后,陈东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想悄悄溜走的混混,眼神冷得像冰:“回去告诉龅牙驹,观塘这块地,我吃定了。他再敢伸手,伸一只,我剁一只。滚!”
那几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挤开人群,瞬间消失在迷宫般的小巷里。
同一时间,旺角一家烟雾缭绕的麻将馆包厢内。
“驹哥!这回准能让姓陈的喝一壶!”马仔谄媚地给龅牙驹点烟,火苗映着他脸上的刀疤。
龅牙驹叼着雪茄,得意地晃着二郎腿,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的刀疤都舒展开来。
突然,包厢门被撞开,那几个混混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说话都结结巴巴:“驹、驹哥!大事不好了!陈东他……他亲自去了观塘,刘旺财被当场拿下,还说要剁了您的手!”
“操他妈!”龅牙驹猛地踹翻茶几,雪茄掉在地上,火星溅到裤腿上他也浑然不觉,“姓陈的敢这么跟我讲话?!”
怒火刚起,一股寒意却瞬间窜遍全身。
振卫安保三千多人的势力、去年码头火并时的雷霆手段、陈东在元朗说一不二的地位、还有前两年莫名消失的两个社团……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涌进脑海,凝成冰冷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瘫坐在椅子上,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对噤若寒蝉的手下嘶哑道:“妈的……踢到钛合金板了!告诉所有兄弟,缩起尾巴!谁再敢去观塘惹事,老子先废了他!”
当晚,《香江报》晚报头版头条新鲜出炉:
《东兴陈东亲赴观塘清理门户,克扣补偿款副经理当场被擒》
副标题:《双倍补发安家费,开办艺徒班授人以渔,受灾户赞誉“陈生办事公道!”》
报道图文并茂,将陈东沉着应对、体恤民情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回程的车上,林静薇看着窗外流逝的灯火,沉默了许久。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对吗?”她轻声问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窗边缘。
陈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望着窗外璀璨的香江夜色,淡淡地说:“水浑了,才能看清底下藏着什么鱼。有时候,让别人先动,比自己先动看得更清楚。”
林静薇微微一颤,瞬间明白了。
他今天的“被动”应对,实则是一场引蛇出洞、立威示仁的完美演出。她想起他蹲下时与老妪平视的眼神,宣布补偿时的坚定,呵斥混混时的霸气……这些特质在他身上融合,散发着复杂而强大的魅力。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手轻轻覆在他放在座椅上的手背上。
陈东反手握住,掌心的温度温暖而稳定。
车子驶上半山,维多利亚港的夜景在脚下铺陈开来,璀璨中带着几分冰冷。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但陈东知道,观塘这汪水下的暗流,或许才刚刚开始涌动。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车窗,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无论接下来有什么风浪,他都接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