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海鸟的叫声就把人吵醒了。
朱高煦一骨碌从铺了厚毡子的简易地铺上坐起来,身上还盖着丝绵薄被。
他活动了下肩膀,啐道:“这地气是有点硬,不过痛快!”
朱允熥和朱济熿也醒了。
他们昨夜执意要在新岛上“沾沾地气”,不肯住在镇海号上。
傅让劝不住,只好带人紧急搭了这处能挡露水的棚子,铺陈也算周全。
“三位殿下醒了?”傅让的声音响起。
他带着几名亲兵,提着食盒过来,“船上厨子依着三位殿下的口味备了早膳,趁热用些吧。”
食盒打开,是热腾腾的肉粥、几样精细点心、还有腌渍过的小菜和温热的茶。
三人就着简易的木台用了早饭。朱高煦几口喝完粥,一抹嘴:“走!巡咱们的疆土去!”
傅让点了十余个精锐亲兵前后护卫着。三人便在这晨光海雾中,沿着陌生的海岸走了起来。
走了一阵,朱济熿望着远处黑黝黝的森林,开口道:
“允熥,我看这岛土质颇肥。咱们是不是先仿效蓝大将军在鸡笼的做法,划出地来,募民垦荒?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朱高煦也点头:“对!我看那边地势平缓,引水也方便,开出几千亩水田应当不难。自己种出来的,吃着才硬气。”
朱允熥停下脚步,对旁边一名亲兵道:“把我那幅东海舆图取来。”
图很快在岸边一块平坦的大礁石上铺开,海风吹得帛布微微起伏。
朱允熥手指点在图上那个梨形小岛:
“咱们在这儿,耽罗。”
他的手指向北,划过一道窄窄的海峡,“这是朝鲜,南边最大的口岸叫釜山浦,倭寇商贾混杂之地。”
他的手指又转向东:“这是日本,如今最富的堺港、长崎商人云集于此。”
接着,手指向西,划过广阔海域,落在大明东南沿海:“这是咱们的苏、松、常,天下财货,大半出于这一带。”
最后,他的手指又回到耽罗,画了一个圈,“看明白了吗?耽罗卡在这三条财路的咽喉上。”
朱高煦盯着图,眼睛眨了眨:“所以呢?你倒是快说啊,别卖关子。”
“所以你就是个莾夫,捧着金碗讨饭吃。”
朱允熥说得毫不客气,
“这岛就屁股大点地方,全垦了能产多少粮?咱们千辛万苦过来,就图个肚儿圆?”
朱济熿若有所悟:“允熥,你是想,把这里做成买卖的聚处?”
朱允熥笑道:
“不止是聚处,是总枢。”
“咱们在这里,修码头,盖仓房,设市舶司,再划出地块,建栈房,方便,然后,把风放出去。”
“告诉朝鲜人,你们缺的绸缎、瓷器、药材,不必苦等一年一度的使团了,来耽罗,常年有货。拿你们的粮食、人参、马来换。”
“告诉日本人,尤其是堺港、长崎那些富得流油的豪商,你们求之不得的生丝、茶叶、书籍,也别只靠走私了,来耽罗,光明正大交易。用你们的银子、铜料、刀剑来买。”
“告诉咱们大明的海商,眼光放远点,把货直接拉到耽罗来。在这里,朝鲜的买主和日本的买主你都能见到,价比三家,一趟的利或许抵得上沿海跑一年。”
朱高煦听得呼吸都重了,但还有点转不过弯:“那,咱们自己人马的嚼谷怎么办?粮都外头买?”
朱允熥早有腹案。
“圈少量好地,种些时鲜菜蔬瓜果。再略种点五谷杂粮,以备不时之需。主粮从朝鲜买。咱们用收上来的商税,或者直接用货物换他们的粮食,养活岛上军民工匠,绰绰有余。”
他总结道:“咱们要做的,是把这儿变成东海最大的货栈、钱仓。商人来了,得交税;货物吞吐,咱们得抽成;四海消息,咱们最先知晓。这来钱的速度和数量,比吭哧种地,强三百倍。”
朱济熿脸上泛起红光:“妙啊!如此,这岛狭小反成优势,易于管控设防!”
朱高煦狠狠一拳捶在自己掌心:“干了!这事带劲!比蹲在地头看禾苗长高有意思多了!老子就当这耽罗岛的总商头!”
朱允熥笑了笑,卷起舆图:
“那就这么定。高煦,你带人,今天就沿海岸去找,给我挑出最适合建深水码头和大仓的地方。"
"济熿,你带另一队人,勘察全岛地形,筹划营寨、市集、衙署如何布置,尽快给我图样。”
事情果如朱允熥所料,甚至来得更快。
耽罗岛距朝鲜半岛南端的全罗道,不过百余里海路。
朝鲜全罗道观察使,在接到渔民和沿海哨所惶急的禀报后,惊得直接从坐榻上站了起来。
“什么?明国的巨舰?有多大?多少艘?”
“回…回大人,只有一艘,但大得…大得像座会动的岛!上面旌旗招展,有‘明’字,还有…还有‘镇海’二字!听侥幸靠近的渔民说,隐约看见船上甲士如云,炮口森然!”
观察使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一艘巨舰?
还是名声已然在东海传开的“镇海号”?这绝非常规巡弋。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随后拼凑起来的零星信息。
有懂些汉话的人似乎听见船上人提及“皇太孙”字样。
观察使不敢有丝毫怠慢,动用驿马加急,将消息火速报往汉阳。
李成桂接到急报,眉头紧锁。他想起了之前拒绝明朝借道,莫非是兴师问罪?还是另有所图?
无论哪种,都绝不能置之不理,更不能失礼于上国。
让芳远去!李成桂很快做出了决定。
“你速去济州,拜见皇太孙殿下。礼数务必周全,态度务必恭谨,探明殿下驾临之意。所需犒劳物资,立刻从府库调拨,要挑选最好最好的!”
李芳远不敢耽搁,立即着手准备。
于是,就在朱允熥等人登岛的第五天清晨,耽罗岛西侧的了望哨便发现了海平面上出现的船队。
那并非战舰,而是数艘朝鲜制式的板屋船,船队规整,旌旗鲜明,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港湾驶来。
“太孙殿下,有船队靠近,看旗号是朝鲜的。”傅让第一时间禀报。
朱允熥正与朱高煦、朱济熺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对着初步草绘的地形图商议。
闻言,他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炭笔,对朱高煦二人笑了笑,“走吧,去见见。”
众人来到岸边时,朝鲜船队已在稍远处落帆下锚,放下一艘装饰较为考究的副舟,朝着岸边划来。
船头立着一人,身着朝鲜高级官服,身姿挺拔,正是李芳远。
副舟靠岸,李芳远稳步登岸,朝着被簇拥在中间的朱允熥躬身长揖,用流利的汉语朗声道:
“朝鲜国臣李芳远,奉我王命,特来拜见大明皇太孙殿下!殿下驾临,未能远迎,谨备薄礼,聊表寸心。此岛久无人烟,异常荒僻,殿下若有所需,尽管吩咐。”
说完挥了挥手,随从将一担担盖着红绸的礼盒、一坛坛酒、以及宰杀好的牲畜等物,恭敬地抬上岸来。
朱允熥笑道:“孤正好有些想法,想与靖安君商议。此处海风喧嚣,不是说话的地方。若靖安君不弃,不妨移步,到孤的船上详谈如何?”
李芳远立刻躬身,“能登天朝神舰一览,是芳远的荣幸。”
一行人登上小艇,划向镇海号。
越是靠近,那舰体带来的压迫感便越是强烈。
李芳远虽是朝鲜王子,见识不凡,但如此规模、如此武备的海上巨物,确是生平仅见。
朱允熥引着他来到舰楼一处宽敞的厅室,此处视野开阔,万顷碧涛尽收眼底。
厅中已备好了简单的茶水果点,众人分宾主落座,朱高煦、朱济熿作陪,朱允熥挥手让大部分侍从退下,只留傅让在旁。
李芳远面上带着异常恭谨的笑意,心中却忐忑不安地盘算开了。
朝鲜向来恭顺,天朝却将巨舰摆在这里,究竟意欲何为啊?
是威慑倭国,还是……
会重提借道吗?
他轻轻啜了一口茶,偷眼打量一眼面前这位年轻的天朝皇太孙,然后站起身,长揖及地。
不等他开口,朱允熥就打断他,"靖安君,不必拘礼,坐着说话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