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远却没有坐下,开口道:
“前番那霸港外,王师雷霆一击,尽歼大内义弘等凶顽。此獠实为东海一大祸患,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今殿下携此神舰,坐镇东海中央,我朝鲜沿海州县数十万百姓,从此可以安枕而眠了。”
朱允熥听出安枕而眠的弦外之音,其实是不能安心。
他淡淡笑了笑:
“耽罗地处海路四通八达处,孤已奏明皇祖父,欲在此岛重开市舶,建一公平互市之港。镇海号不过为运载人员物资而来,并不会长远驻扎。”
原来不是建军港,而是建商港。
李芳远心中的石头落下一半,忙说道:
“殿下筹建此大港,所费物料人工必定很多,不知敝国有何可以效劳之处?”
朱允熥答道:“耽罗离朝鲜很近。大明愿以公平市价,向贵国采买所需物资,雇佣匠人民夫,不知靖安君意下如何?”
李芳远心中大定,脸上笑容更真了,又说了许多仰慕天朝,恭祝太孙殿下建港顺利,举国上下争相效命的客套话。
又饮了半盏茶,他起身拱手道:
“殿下远来劳顿,芳远不敢过多叨扰。只是殿下驻跸之地,与敝国近在咫尺,万望能莅临汉阳,容我父子略尽地主之谊,当面聆听殿下教诲。”
朱允熥也站起身:
“靖安君与朝鲜国王的心意,孤心领了。然孤此行事务缠身,实不便离岛。再者,天家出行,仪仗繁琐,难免惊扰地方,耗费钱粮。待此间事了,或有他日。”
李芳远本也没指望一次就能请动,闻言立刻躬身:“是芳远唐突了。殿下以国事为重,实乃万民之福。”
他顺势转向一旁作陪的朱高煦与朱济熿,“还未请教,这二位殿下是……?”
朱允熥抬手引见:
“这位是孤堂弟,高阳郡王高煦,乃孤四叔燕王次子。这位是济熿,乃孤三叔晋王次子。此次随孤同行,历练海事。”
李芳远连忙向二人重新见礼:“原来是燕王、晋王府上的殿下,芳远失敬了!恕罪!恕罪!”
朱高煦一摆手:“靖安君不必多礼。”
朱济熿则微笑着还了半礼。
李芳远知趣地再次拜谢告辞,朱允熥令傅让代为送客。
送走李芳远,舱门一关,朱高煦立刻“嘿”了一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这厮绕来绕去一大篇,不就是怕咱们这大船停在他家门口,夜里睡不踏实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子要真想揍他,还用得着把‘镇海号’开过来?”
朱济熿也摇头笑道:“毕竟是藩国,骤见天威,心里打鼓也是常情。不过他最后那模样,倒是踏实了不少。”
朱允熥走回桌边,重新摊开那张简陋的岛图。
“高煦,话不能这么说。小国侍奉大国,如履薄冰,有畏惧才是常理。咱们来这儿,首要之事是把这买卖做起来,聚人气,通财货,不是来抖威风、吓唬人的。”
他拿起炭笔,在图上沿海湾处画了个圈:
“往后你在这耽罗岛上主事,更得记住这一点。该硬气的时候自然硬气,但平日相处,尤其是与朝鲜往来,要讲规矩,更要讲实惠。把人吓跑了,谁还来做生意?”
朱高煦撇撇嘴,嘟囔道:“行行行,知道了。跟这等人应酬,忒不痛快,净耽误功夫。”
他凑到图前,手指点着朱允熥画圈的地方:“码头就定这儿?我看这海湾倒是避风。”
朱允熥把炭笔递给他:
“还得实地再看看,找水最深,岸最稳处。走,别在这儿磨嘴皮子了。带上人,沿岸再细看一遍。
济熿,你把岛上那几个能取淡水、地势又高的地方标出来,营寨和市集不能离水太远,也不能太低挨了海潮。”
朱高煦一把抓过炭笔,兴致又上来了,“得嘞!这就去!早点定下,早点开工!早点见着咱们这‘钱仓’堆满银子!”
三人不再多言,带着傅让和几个懂工造的亲兵,钻出船舱,再次踏上耽罗岛的土地。
第二天午后,耽罗岛西侧海面上,出现了一支比昨日规模大得多的船队。
三十余艘朝鲜板屋船吃水颇深,排成两列,朝着正在勘测的港湾驶来。
待到船队近岸,只见为首一船上立着的正是李芳远。
他率先下船,快步来到正在岸上与朱高煦比划着地形的朱允熥面前,深施一礼:
“想到殿下初来,百事待举,必缺用度。臣归国后便紧急筹措了一些粮米、菜蔬、肉食、布匹、药材,还有些营建常用的桐油、铁钉、绳索等物。
并召募了熟手匠人三百,踏实民夫七百,听候殿下差遣。仓促之间,粗陋之物,万望殿下不弃。”
朱允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些船只上货物堆积整齐,匠人民夫虽有些忐忑,却也队列分明,显然是用了心,且效率极高。
他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哎呀!靖安君,你这真是雪中送炭,善解人意!这些正是孤眼下急需之物,难得你想得如此周全。”
李芳远见朱允熥欣喜,忙道:“能为殿下略尽绵薄,是芳远与敝国的荣幸,岂敢当殿下夸赞……”
他话音未落,朱允熥正色道:“一码归一码。昨日既已言明按市价采买雇佣,便是定约。傅让!”
“末将在!”傅让应声上前。
“你带些得力人手,会同靖安君属下,将运来的各项物资清点造册。匠人民夫,也按工种、人数登记明白。”
朱允熥吩咐完傅让,随即又看向李芳远,
“孤此行来得仓促,未携大量现银。所有物资人工,皆按朝鲜市价核算,因涉转运劳顿,一律溢价两成。先记账,待总账算出,孤自有银钱或等价货物与你结算,绝不拖欠。”
李芳远闻言,急忙摆手:“殿下!这如何使得!此乃芳远一片孝敬之心,万万不敢收受殿下银钱……”
朱允熥打断他,“靖安君,事归事,情归情。咱们日后打交道的时候还长,规矩立下了,就不能坏。
这些匠人民夫在岛上,一应食宿工钱,也按方才说的规矩办,断不会让他们吃亏。如此,他们安心出力,你我也都好长久相见。”
李芳远看出这位皇太孙说一不二的性子,深深一揖:“殿下仁德信义,光照四海。芳远遵命。”
那边傅让已雷厉风行地带人开始清点。
朱高煦抱着胳膊在旁边看,对朱济熿低声道:
“这李芳远,巴结得倒是快。不过允熥这手也漂亮,不白占他便宜,往后使唤起来也硬气。”
朱济熿点头:“正是这个理。有来有往,才是长久之道,咱们以后也得学着一点。”
海滩上一时忙碌起来。
物资被有条不紊地卸下堆放,匠人民夫也被引导着集中待命。
原本空旷荒凉的海岸,因这人货的到来,陡然添上了浓厚的生气。
接下来的日子,耽罗岛上便彻底没了清闲。
朱允熥三人,带着傅让和一众属下,每日天不亮便起身,直到星斗满天才回转。
勘定码头位置,规划仓库区,测量道路走向,选定衙署、营寨和未来市集的基址。
岛上的日头毒得很,不出几日,便将三人从玉面郎君晒成了黝黑岛主。朱高煦最是明显,咧嘴一笑,只有牙齿是白的。
“嘿,这才像个干事的样子!”他扛着一根做标记的长竿,踩着没过脚踝的荒草,劲头反而最足。
匠人民夫到位后,伐木的号子声、采石的锤钎声、平整土地的吆喝声,打破了耽罗岛千百年的沉寂。
简易的码头木桩一根根被打入海中,第一批仓库的地基也开始挖掘。
朱允熥事必躬亲,朱济熿负责物料统筹记录,朱高煦则带着亲兵维持秩序、监工赶工。
三人各司其职,忙得脚不沾地,却也异常充实。
这日傍晚,夕阳如金,将漫天云霞与粼粼海面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忙碌了一整日的三人,在傅让和几名亲卫的陪同下,登上了岛屿中部汉拿山的一处缓坡,眺望全岛建设情形。
站在这里,可以望见西边海湾处初现雏形的码头轮廓,蚁群般仍在忙碌的人影。
“照这个劲头,入冬前,码头和第一批仓库必能启用。”朱济熿擦了把额头的汗,充满憧憬。
朱高煦正要接话,忽然被西边海平线上的景象吸引住了。
落日余晖下,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正朝着耽罗岛而来,帆影相连,竟有上百艘之多!
船型多样,既有大型海船,也有许多中型货船,阵势颇为浩大。
“看!西边!是咱们的船!”朱高煦兴奋地一指,“肯定是爷爷知道咱们这里缺东少西,派人送大队补给来了!这下可好了!”
朱济熿眯起了眼睛,语气有些疑惑,“不对,那些船…不全是朝廷的漕船或战船样式。为首的几艘…看着倒像是…北地海船的规制?”
傅让常年侍卫宫禁,对诸王仪仗颇熟,低声道:“太孙您看,大船桅杆上是燕王府王旗…“
朱高煦猛地发出一声怪叫:“爹?!娘?!”
朱允熥也彻底愣住了,站在船头的,居然是四叔朱棣,和四婶徐妙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