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舰徐徐靠岸。
燕王朱棣与王妃徐妙云的坐舰刚走下跳板,一个身影便如炮弹出膛弹射了出去。
正是朱高煦。
他全然不顾郡王仪态,口中高呼着“娘!”,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几步蹿过码头,一头扎进刚下船的徐妙云怀里。
力道之大,撞得徐妙云一个趔趄,旋即被她含笑稳稳拥住。
朱高煦把脸埋在母亲肩头,叽里咕噜诉说着海上见闻与岛上辛苦,像只终于归巢的雀跃猛虎。
朱允熥与朱济熿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
过了好久,朱高煦终于从母亲怀里抬起头,脸上带着得意洋洋的光彩,转头想向两位兄弟炫耀,却发现朱允熥和朱济熿己走到了他身边。
“诶?你们……”
话音未落,朱允熥一个绊子,朱济熿顺势一推,朱高煦“哎哟”一声便被放倒在旁边松软的沙地上。
两人极有默契地扑上去,朱允熥按住他挣扎的手臂,朱济熿跨坐上去,拳头往肩膀上招呼。
“反了!反了!朱允熥!朱济熿!我娘在这儿呢!爹!救命啊!”朱高煦在下面哇哇乱叫,挣扎得颇为滑稽。
“好了,快点放开!你们成何体统!这么多人看着呢!”燕王朱棣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七分好笑三分威严。
三人立刻停手,爬起来拍打沙子。朱高煦躲到徐妙云身后,龇牙咧嘴。
朱棣看向整理衣袖的朱允熥和朱济熿:“允熥,济熿,为何无故殴打高煦?”
朱允熥嚷道:“您说为什么?他明知我和济熿没娘,还故意气我们!不往死里揍他才怪!”
朱棣叹息一声。朱高煦挠了挠后脑勺,难为情地笑了。
徐妙云先是一怔,随即伸出手,将朱允熥和朱济熿一同揽进自己臂弯里,动情地说道:
“傻孩子…在四婶这儿,你们都是一样的。四婶听说你们三个都跑到岛上来了,特意漂洋过海来看你们的。怎么一个个晒的都像炭人了?你们究竟图什么呀?”
朱棣抱起胳膊,在一旁哼了一声:
“有什么好哀怜他们的?我看他们就是吃饱了撑的慌,自己找罪受。”
徐妙云轻拍着怀里两个少年的背,转头嗔道:“王爷,看您说的。巴巴跑几千里地,何必说这些话给孩子们添堵?”
“添堵?我还想给他们添点记性。”朱棣说着,忽然伸出手,一把攥住朱济熿的胳膊,
“尤其是你这小兔崽子!一声不吭就把高煦拐到这海外荒岛上来!你爹信里说了,让我见了面就把你逮回去!”
他眼睛一瞪,又抓住躲在徐妙云身后的朱高煦,“还有你!你也跑不了!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朱高煦吼了一嗓子,猛挣脱出来。
朱济熿也用力甩开朱棣的手,两人对视一眼,扭头就跑。
“反了你们!给老子站住!”朱棣作势要追,脚下却没动。
徐妙云拽住他袖子:“王爷!您这是干什么!非把孩子吓着不可!”
朱棣嘴角没压住,往上翘了翘。
他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朱允熥,拍了下他的后脑勺:
“还有你小子,晒得最黑。走,带四叔瞧瞧你那镇远号去,听你爹说,花了五六十万两银子,你可真能败家。”
朱允熥咧了咧嘴,转身带路:“四叔这边请。”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镇远号宽阔的跳板。
朱棣的脚步一踏上甲板,就顿了顿。
他先是踩了踩脚下厚实的木板,又抬头望了望高耸的主桅,密如蛛网的缆索,鼻腔里“嗯”了一声。
“下层是压舱石、淡水舱和主要货舱。”朱允熥引着朱棣往船舱口走。
顺着陡峭的木梯下到第一层甲板,光线骤然暗了下来,但空间却豁然开阔。
朱棣眯着眼,适应了一下昏暗,目光扫过两旁用油布盖着的货垛,又看向远处粗大的隔舱龙骨。
“这船…筋骨倒是壮实得过分。”朱棣拍了拍两人方能合抱的承重柱,声音在空旷的底舱里带着回音。
“中间这层,是士卒舱房、厨舱。”朱允熥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
这里比底层明亮些,两侧是密集但排列有序的简易铺位。
朱棣走过长长的通道,在几处舱壁接缝处按了按,眉头渐渐挑了起来。
来到上层甲板,海风扑面而来。
甲板两侧,用油布苫盖着的隆起物吸引了朱棣的注意。
他快走几步,掀开油布一角,赫然现出黑洞洞的炮口。
朱棣的手停在油布上,沉默了半晌,又转身走到船舷边,双手撑着厚重的橡木船舷,向外望去。
船舷板的高度,足以遮蔽下方任何跳帮的海船。
甲板上那些炮位的布置,前后呼应,射界开阔。
水手们正在安静地忙碌,操作绞盘、整理帆索,动作利落。
朱棣沿着上层甲板走了一圈,从船头走到船尾,从一侧走到另一侧。
最后,他停在尾楼驾驶台前,扶着结实的舵轮。
“这……”他终于开口,指关节在厚重的护板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这这这……我的老天爷。”
他眼睛瞪得老大:“你这哪是造了条船?分明这是把一座要塞,给搬到海上来了!”
他几步走到船舷边,指着下方海湾和远处海面:
“难怪,难怪大内义弘的船队跟纸糊似的!在这家伙面前,什么跳帮接舷,都是笑话!它就这么碾过去,撞也撞沉了!”
朱棣越说越激动,一巴掌拍在厚重的船舷上:“值!这六十万两,花得太值了!”
他揽过朱允熥的肩膀,手指点着辽阔的海面:
“回去就跟你爹说!就照着这个样,再造他个三十艘,不,四十艘!别心疼银子!有了这个,东洋、南洋,那就是咱们大明的澡盆子!”
朱允熥被他揽得晃了一下,抬头道:“四叔,您刚才在码头上,不还说侄儿败家吗?”
朱棣眼一瞪,“四叔那是没看见!现在看见了,这能叫败家?这是置办家当!正经家当!不败家,一点不败家,这钱花在刀刃上了,花得聪明!”
他松开朱允熥,爱不释手地摸了摸冷硬的铸铁炮管,忽然问道:“这东西,海上准头怎么样?晃动得厉害吧?”
“四叔要看试射吗?”朱允熥问。
“要!”朱棣毫不犹豫,“找个小点的靶子,让四叔开开眼!”
“去请舰长来。”朱允熥吩咐一直紧随身后的马和。
不多时,一位肤色黝黑的中年武官随着马和快步走来,向朱棣与朱允熥抱拳行礼。
“燕王殿下想看看咱们火炮的准头,”朱允熥对舰长道,“找个小靶,试射几发。”
“遵命!”舰长干脆利落地应下,转身便朝炮位方向提高嗓门,“右舷,第三、第四炮位!卸苫布,清膛,准备试射!标靶:浮筏!”
甲板上原本规律忙碌的节奏骤然一变。被点到的两个炮位旁,水兵们动作迅捷如机械联动。
几人合力扯下厚重的油布,露出下方乌黑锃亮的铸铁炮身。
有人用长杆裹着湿布探入炮口清理,有人则从甲板下方的弹药口,托出用油纸包裹严实的发射药包,和黝黑的实心弹丸。
朱棣背着手,走到炮位侧后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每一个步骤。
炮长手持一根前端带凹槽的长杆,将药包平稳送入炮膛深处,另一人随后将弹丸推入。
接着,一根细长的铁钎从炮门火孔处刺入,捅破药包。
炮长接过递来的引药管,小心地插入火孔。
“测距!”舰长命令。
一名水兵跑到船舷边,举起一个带刻度与摆锤的古怪铜制仪器,瞄向远处海面。
那里,已有小船放下了一个用木条扎成、上面绑着褪色红布的方形靶子。
“距离:四十二丈!风向:偏东南!风力:微风!”水兵大声报出数据。
炮位旁,两名炮手转动炮尾木轮螺杆,炮口发出“嘎吱”的细微声响。
炮长单膝跪地,眯起一只眼,沿着炮管上方一道浅浅的刻痕,瞄向远处的靶标,嘴里低声念叨着,同时挥手示意微调。
一切准备停当,只剩下海风掠过缆索的呜咽,和波浪轻拍船体的声响。
舰长侧身,对朱棣低声道:“殿下,请看好,马上发射。”
朱棣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右舷第三炮位——放!”舰长猛地挥下手。
“嗤”的一声轻响,接着是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砰!轰!”
一道炽烈的红光从炮口猛地喷吐而出,巨大的声浪像一记无形的重锤。
朱棣视线死死追着那出膛的弹丸。
海面上一道虚影闪过,在靶子稍远些的海面,砸起一股短暂的白浪。
“近失,偏左!”观察水兵立刻喊道。
“第四炮位,参照修正!”舰长声音平稳,“放!”
“砰!轰!!”
第二声巨响接踵而至。炮口焰再次闪亮,硝烟更浓。
这一次,朱棣看得分明。
远处木筏靶标,在弹丸接触的瞬间,轰然炸裂,碎木片四处迸飞,裹在木筏上的那面鲜艳红布,早已不知去向。
朱棣站在原地,过了好几息,用力捏了捏朱允熥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