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门轻轻合拢。
李景隆并未立刻陈奏,而是整肃仪容,自怀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高擎过顶,躬身恭敬奉上。
“殿下,日本局势错综复杂,大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势。臣已将彼国风物、政局变迁、要害人物及诸般利害关窍,尽数录于此折之中,恭请殿下圣览。”
太子朱标接过奏折,凝神细览。侍立一旁的朱允熥见父亲目光在字行间缓缓移动,时而停顿,便知这奏报内容极其详实,需反复揣摩。
约莫一刻钟后,朱标方将奏本轻轻置于案上,抬眼道:“九江,你费心了。所奏之事条理分明。此刻,你且拣最紧要的几桩,先说与孤听。”
李景隆躬身应道:
“禀太子殿下,此前太孙殿下密令,命臣伺机在石见国谋一立足之处,以备勘察矿脉之需。
大内义弘虽已兵败身死,他三个儿子却未随军覆没,早在祸起之前,便已携心腹精锐远遁,去了虾夷岛。”
朱允熥闻言,心中一惊。
这虾夷岛,便是数百年后所称的北海道。
岛屿与本州之间横着风急浪高的津轻海峡,土地苦寒,冬月积雪数尺,更有鄂霍次克海的流冰锁岸,实乃化外蛮荒之地。
大内残党遁入此间,便如饿狼隐入莽莽雪原,以足利幕府的本事,恐怕难以追剿。
不过反过来说,这也是悬在足利幕府头上的一把铡刀。
李景隆略作停顿,又继续说道:
“大内党羽众多,余孽四散,潜藏于各处海岛,与虾夷本家遥为呼应。臣所深虑者,是他们或会铤而走险,袭扰我新拓之耽罗岛,危及天家血脉。此患不可不防。”
朱标微微颔首,又问:“依你观之,那足利义满究竟是何等样人?”
李景隆肃容答道:
“此人深沉阴鸷,绝非甘居人下之辈。他表面恭顺,实际上包藏祸心。
如今大内虽亡,其旧领犹如肥肉悬空,引得周边诸路大名如群狼环伺,争斗一触即发。
当此乱局,朝廷若再明着插手石见,恐怕会引火烧身,反而会自陷险地。”
朱允熥移步至那幅巨大的《混一疆域图》前,目光扫过东海,沉声道:
“曹国公所虑极是。大内残部若狗急跳墙,对马、壹岐二岛是其直西渡的跳板。朝廷必须施以雷霆手段,才能绝其痴心妄想。”
“殿下明见。”李景隆即刻接话,“当务之急,乃是以最快速度,加固耽罗岛防务。”
朱允熥转向朱标,拱手道:
“儿臣愚见,可从登莱或辽东水师调拨精锐战船,火速东援,统归四叔调遣。
同时,请工部速遣精于筑垒架炮的工匠,携物料渡海,协佐徐忠千户,务必将耽罗岛建成海疆磐石。
此外,可敕谕朝鲜李芳远,以共保商路为名,邀其水师联巡,既示羁縻,亦可借力协防东翼。”
朱标沉吟片刻,问道:
“大内残部欲在虾夷岛苟延残喘,无非劫掠与走私二种途径。若要扼其咽喉,有什么法子?”
朱允熥似已成竹在胸:
“可严令沿海各市舶司,彻查北上船货,尤其紧盯可能通联虾夷的航线。
同时明谕朝鲜,令其协助封锁海路。至于足利义满,”
他目光微冷,
“正好借他这‘日本国王’之名,下旨申讨国贼,将大内定为叛逆。
如此,既绝其与大内残部暗通之念,亦可将其架在火上烤,让他再无首鼠两端的余地。”
李景隆说道:“殿下此计,釜底抽薪!臣离开京都时,已布下若干眼线。足利府中但有异动,京师或可早得风声。”
朱标静听二人剖析,将东海这盘乱棋的脉络逐一理清,最后决断道:
“尔等所议耽罗防务诸条,孤即令兵部、工部、五军都督府速办。
致朝鲜国书与申饬足利义满之谕令,允熥,由你亲自执笔,措辞务必周密扎实。”
“儿臣遵命。”朱允熥领命,又对李景隆道:
“曹国公,朝鲜那批货变现、置换之事,还须加紧。待大婚礼成,我便要乘镇远号再赴耽罗。”
李景隆肃然应下,躬身退出了文华殿。
朱允熥望向地图上那片浩渺的东海,更深切地领悟到,父王将四叔朱棣这枚重棋,提前落在耽罗,是何等深谋远虑的一步。
李景隆出了文华殿,那身奏对时的庄重气儿,便随着步下丹墀,一层层卸在了身后。
及至回到自家别院,他已是另一番气象。
他对长随只吩咐了一句:
“去请开国公过府,就说新得了副云子,请他手谈一局。还有,把风声放给徽、浙两家会馆,就说辽东的山货到了。”
三日后,别院后堂。
帘外前院,隐约传来车马声、低声交谈与算盘珠的脆响,却始终无人敢大声喧哗。
帘内,李景隆与常昇对坐,中间一副榧木棋盘,棋已战至中盘。
常昇审视棋局,见李景隆的白棋在右上角一着凌厉的“大飞”,深入黑势,
他不由拈子笑道:“九江,你这‘飞’也太贪了吧?孤军深入,就不怕我断了你的归路,让你这队人马全军覆没?”
李景隆露出狡黠又笃定的笑意:
“二舅,下棋若不贪,那还争什么胜负?我敢飞进去,自然备了后手。要不您断一个?”
常昇心中略一推算,若自己真去强断,极可能被借力打力。
他哼了一声,转而将黑子“啪”地一声落在中腹,另辟战场:“滑头!那就让你贪着,我看你如何消化。”
话音未落,厚厚的锦帘被掀开。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探头进来,陪着小心道:
“两位国公爷,前头徽州吴家、绍兴周家为那批六年参的价,僵持住了,非得请您二位给句话……”
李景隆全副心神正被中腹战斗吸引,将手边棋子往棋篓中一扔,不耐烦道:
“聒噪!没见我这棋正到要紧关头?让他们候着!再拿这等小事来搅,仔细你的皮!”
管事一缩脖子,赶忙应了声“是”,悄没声退了出去。
又下了几十手棋,管事再次小心翼翼掀开锦帘一条缝:
“两位国公爷,前头徽州吴家开了价,一千两一箱,要包圆那批六年参。绍兴周家不干,加到一千零五十两……”
李景隆微微一笑,续上茶水:“二舅,您看,火候快到了。”
常昇哼了一声,抬眼看了看他:“你小子这些商贾心眼,倒是无师自通。说罢,拉我来,就为这棋盘?”
李景隆笑容更盛,
“这般大家的场面,没有您坐镇,单我一个小辈,怕压不住阵脚。眼下卖货是小事,往后采买、装船、北上,桩桩件件,没您这定盘星,我行事总少三分底气。”
常升端起茶盏,不再多言。
此时,帘外又一阵骚动,另一个管事声音激动:“国公爷!周家直接喊到一千二百两了!吴家…吴家说要面见您二位!”
李景隆品了口茶:“告诉他们,棋绊住了,先不见客。价高者得,日落封箱。”
前院的竞价声如潮水般起伏,后堂的棋局厮杀得越来越慢。
直到太阳西斜,棋盘终局,李景隆执白小胜半子。
几乎与此同时,最后一批紫貂皮的价也拍定了,比最初的预想,足足高出了三成。
管事捧着最终账目进来,手都有些发抖。
李景隆扫了一眼那惊人的总数,对常昇笑道:“二舅,咱们的货卖出去了。明天该咱们买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