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的初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宫城内,刘备正伏案批阅各地送来的奏报,手中朱笔悬在半空已有半盏茶的时间,墨迹都快滴到绢布上了,他却浑然不觉。
“主公,主公?”
简雍轻唤了两声,刘备这才恍然回神,朱笔上的墨汁果然“啪嗒”一声落在奏报上,染红了一片。
“啊……失态了。”刘备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这几日总觉得心神不宁。”
简雍拱手道:“前线捷报频传,吕布将军已围困邺城,曹操已成瓮中之鳖,主公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自然是高兴的。”刘备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郁郁葱葱的槐树,“只是这仗打得越顺,我这心里反倒越发不安。”
“主公是担心功高震主?”简雍压低声音,“吕布将军如今手握重兵,又连战连捷,的确……”
话没说完,门外传来脚步声。侍卫通报:“主公,糜竺、孙乾二位先生求见,说有紧急军情禀报。”
“快请。”
糜竺和孙乾几乎是小跑着进来的,两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孙乾手里还攥着几卷绢布,手指关节都泛白了。
“子仲、公佑,何事如此慌张?”刘备问道。
糜竺深吸一口气,先看了看四周。简雍会意,挥手让侍从退下,亲自掩上门。
“主公,”糜竺的声音压得极低,“我们收到数封密报,都是从前线传来的,内容……内容颇为一致。”
孙乾将手中的绢布呈上:“有来自邺城附近的商贾,有从吕布军中偷偷溜出的士卒,甚至还有从河内、洛阳一带送来的消息。他们都说……”
“说什么?”
“说吕布将军在军中大宴将领,席间酒后狂言,说‘天下三分,某已得其二,何须再奉他人为主’。”孙乾说这话时,声音都在发颤。
刘备猛地转身,宽大的衣袖带翻了案几上的笔架,七八支笔“哗啦”散落一地。
“荒谬!”他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奉先虽然有时行事狂放,但绝非背信弃义之人。我们自徐州结盟以来,同生共死,他若真有异心,何须等到今日?”
简雍弯腰捡起笔,慢条斯理地说:“主公说得在理。不过话说回来,吕布此人反复无常,也是天下皆知。昔年他投丁原、董卓、王允,哪次不是……”
“宪和!”刘备突然打断,面色罕见地严厉,“别人可以说奉先反复,但我们不能。若无奉先并州狼骑,官渡之战焉能胜?若无他千里奔袭河内,西路战局怎能打开?若无他率军追击曹操,此刻邺城还在顽抗。”
殿内一时寂静。
良久,糜竺才小心翼翼地说:“主公,我们自然也不愿相信。只是这些消息来得太过密集,而且……而且邺城那边,吕布将军确实已经围城月余,却迟迟未发动总攻,军中难免有议论。”
“什么议论?”
“有人说他是故意拖延,想耗尽曹操余力,也耗尽我军粮草,待两败俱伤时,他再坐收渔利。”孙乾补充道,“还有人说,吕布已经暗中与袁绍旧部联系,想要自立为河北之主。”
刘备走到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响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这些消息,除了你们三人,还有谁知道?”
简雍答道:“军中已有风声。特别是跟随主公从徐州起兵的一些老部下,听说后都很不安。有人建议,应当立即从许都调兵北上,名义上是增援,实则是……”
“制衡?”刘备接话道,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这计策倒是稳妥。只是我们若真这么做了,岂不正中敌人下怀?”
“敌人的下怀?”糜竺不解。
“你们想想,”刘备重新坐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奉先围攻邺城正到关键时刻,我们突然派兵北上,他会怎么想?前线将士会怎么想?那些刚刚归降的曹操旧部又会怎么想?”
简雍恍然大悟:“离间计!”
“十有八九。”刘备点头,“曹操虽然穷途末路,但他身边仍有能人。郭奉孝虽死,程昱、贾诩等人还在。临死反扑,最毒不过离间。他们知道我联盟最大的弱点,就是诸将并非同出一源,彼此间难免猜忌。”
孙乾皱眉:“可万一……万一不是离间计呢?万一吕布真的……”
“没有万一。”刘备站起身,语气坚定,“若我此刻怀疑奉先,便是亲手毁了我们这几年建立的信任。这比丢了十个邺城还要可怕。”
他走到殿中央,环视三人:“你们可记得,当年在徐州,奉先落魄来投,所有人都劝我不可收留。唯有曹豹力排众议,说‘温侯勇冠天下,若能诚心相待,必成臂助’。后来事实如何?”
“吕布助主公大破袁术。”简雍答道。
“官渡对峙时,又是谁不顾个人安危,率铁骑强冲曹操侧翼,身中三箭仍死战不退?”
“是吕布。”
“曹操夜袭中军大营,是谁星夜兼程从河内赶回,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我军主力?”
“还是吕布。”糜竺的声音低了下去。
“这样的战友,若我还要猜疑,天下人将如何看待刘备?”刘备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传我命令:第一,所有关于吕布将军的流言,一律不得再传,违者军法处置。第二,从许都府库中调拨十万石粮草、三千套新甲、五千匹绢布,立即运往邺城前线,犒劳将士。第三……”
他顿了顿,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崭新的绢布,提起笔。
“我要亲自给奉先写一封信。”
“主公,这信该如何写?”孙乾问道,“若是太过热情,反而显得刻意;若是太过平淡,又不足以表达信任。”
刘备沉吟片刻,笔尖已沾满墨汁。他悬腕片刻,突然笑了:“我就写三句话。”
笔走龙蛇,三行字跃然绢上:
“邺城苦战,兄辛苦了。
许都安好,勿念。
酒已温好,待兄凯旋,共醉三日。”
没有客套,没有解释,没有暗示,就像老友之间最平常的家书。
写罢,刘备放下笔,对孙乾说:“公佑,你亲自跑一趟,将这封信送到奉先手中。记住,要当着众将的面交给他。”
“遵命!”
孙乾刚要接过信,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声音传来:
“且慢!”
众人回头,只见曹豹大步走进殿中,风尘仆仆,甲胄未卸,显然是一路急行而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疲惫的传令兵。
“文礼?你不是在下邳整顿水军吗?怎么突然回许都了?”刘备惊讶地问。
曹豹先向刘备行了一礼,然后看向孙乾手中的信:“主公可是要给奉先写信?”
“正是。你也听说了那些流言?”
“何止听说。”曹豹从怀中取出几封密函,“我在下邳时,一日之内收到五封密报,内容大同小异,都说奉先欲反。更蹊跷的是,这些消息的源头各不相同,有的来自商旅,有的来自逃兵,甚至还有从关中马腾那里转来的。”
简雍倒吸一口凉气:“连西凉都传到了?这散布谣言之人,手伸得可真长。”
“所以我连夜赶回许都。”曹豹看向刘备,“主公打算如何应对?”
刘备指了指孙乾手中的信:“就这样。”
曹豹接过信,扫了一眼那三行字,突然哈哈大笑:“好!好一个‘酒已温好’!主公此举,胜过十万雄兵!”
笑罢,他正色道:“不过单凭一封信,恐怕还不够。”
“文礼有何高见?”
“第一,流言之所以能传开,是因为前线战事确实胶着。邺城城墙坚固,守军顽强,奉先久攻不下,军中难免急躁。此时若有小人挑拨,极易生变。”曹豹分析道,“所以当务之急,是帮奉先破城。”
“如何帮?”糜竺问,“许都离邺城数百里,我们就算想派援军,也来不及了。”
“不需援军,只需一计。”曹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邺城地势低洼,旁有漳水。当年智伯攻赵,曾水灌晋阳。我们何不效仿此计?”
刘备皱眉:“水攻虽有效,但会殃及百姓……”
“主公仁德,豹深知。”曹豹拱手,“但如今邺城内皆是曹军死忠,百姓早已被曹操迁走大半。且围城月余,城内粮草将尽,此时水攻,可逼守军出降,反而能减少伤亡。”
殿内陷入沉默。窗外传来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更添了几分燥热。
良久,刘备长叹一声:“罢了,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文礼,你写一封密信,将此法告知奉先。但需说明:若城内还有无辜百姓,切不可行此计。”
“遵命。”
“第二件事呢?”简雍问。
“第二,”曹豹转向刘备,“光有信任还不够,还要有实质的支持。我建议,除了粮草军械,主公还应将许都新练的一万精兵,交由张飞将军率领,北上增援。”
“这……”糜竺迟疑,“方才主公不是说,派兵北上恐引猜忌吗?”
曹豹笑了:“派别人去,或许会。但派三将军去,绝不会。”
“为何?”
“天下谁人不知,三将军与奉先性情相投,两人在徐州时便常一起饮酒比武,战场上更是配合默契。派三将军去,奉先只会觉得是兄弟来助阵,绝不会多想。”曹豹顿了顿,“而且三将军性子直,若真有人在他面前说奉先的坏话,怕是要挨鞭子的。”
刘备闻言也笑了:“这倒是。翼德最恨背后嚼舌根的小人。”
“第三,”曹豹伸出三根手指,“主公应当公开表态。”
“如何公开?”
“明日大朝会,当着天子与文武百官的面,主公可奏请天子,加封吕布为骠骑将军、假节钺、都督河北诸军事。”曹豹一字一句地说,“而且要说明,此封赏是为表彰奉先破曹操、复汉室之功。”
简雍惊道:“骠骑将军仅次于大将军,假节钺更是有专杀之权。文礼,这是不是太……”
“太重了?”曹豹摇头,“不重。奉先此战若成,便是灭曹首功。这样的功劳,封个骠骑将军算什么?我们要让天下人都看到,跟着主公,有功必赏,绝不猜忌。”
刘备在殿中踱步,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一圈,两圈,三圈。
终于,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众人:“就依文礼所言。不过,加封之事,我要等奉先攻破邺城后再提。现在提,反倒显得是交易了。”
“主公英明。”
“公佑,你即刻出发,将我的信送给奉先。记住,要快马加鞭,日夜兼程。”
“是!”
“宪和,你去准备粮草军械,三日内必须起运。”
“遵命。”
“子仲,你去翼德营中传令,让他点齐一万兵马,五日后出发北上。告诉他,此去是助奉先破城,一切听从奉先调遣。”
“是。”
众人领命而去,殿中只剩下刘备和曹豹。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刘备走到曹豹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文礼,多谢你。”
“主公何出此言?”
“若不是你及时赶回,我虽不会猜忌奉先,但未必能想到这些周全之策。”刘备感慨,“有时候,信任不只需要心意,还需要智慧。”
曹豹笑道:“其实主公那三句话,已是最好的应对。其他的,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你说,奉先收到我的信,会作何感想?”
曹豹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数百里外的邺城战场。
“他会把那些谣言书信,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曹豹语气肯定,“然后对部下说:‘玄德不负我,我绝不负玄德。’”
刘备也望向北方,目光悠远。
远处,暮鼓响起,声声沉稳,在许都上空回荡。
夜色,就要来了。
而黎明,总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