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冬,许都的雪来得特别早。
才十一月初,鹅毛大雪就纷纷扬扬落下来,一夜之间把整座城池染成素白。宫城角楼上,守卫的士兵缩着脖子跺脚,哈出的白气刚出口就散了。可皇宫正殿里,却温暖如春——十几个炭盆烧得正旺,铜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带着檀木的香气。
汉献帝刘协坐在龙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貂裘,脸色却比外面的雪还白。他面前的长案上,摊开着一幅巨大的舆图,从案头一直垂到地上。舆图上用朱砂画出了密密麻麻的疆界,北至幽州长城,南抵长江北岸,东临大海,西接关中——几乎大半个天下,都涂成了红色。
“陛下请看,”刘备站在案前,手指划过舆图,“此乃臣等历时一年余,浴血奋战所得之疆土。共计七州之地,八十三郡,九百余万口。”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人心上。
刘协看着那幅图,嘴唇微微发抖。他不是没见过舆图,但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刺眼的图。那一片红色像血,像火,灼得他眼睛发疼。
“爱卿……辛苦了。”他干巴巴地说。
“为国尽忠,不敢言苦。”刘备躬身,“只是疆土虽广,百废待兴。臣请陛下下旨,减免河北各州三年赋税,开仓放粮,安抚百姓。”
“准,都准。”刘协几乎是抢着说,“爱卿觉得该如何,便如何。”
“谢陛下。”刘备又拿出一卷奏章,“另,有功将士,当论功行赏。臣拟了一份名单,请陛下过目。”
刘协接过奏章,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他匆匆扫了一眼,前面几个名字让他心跳加速:
吕布,封赵公,食邑万户,假节钺,都督河北诸军事。
关羽,封汉寿亭侯,假节,督荆州事。
张飞,封西乡侯,假节,督豫州事。
曹豹,封东武亭侯,拜军师中郎将。
赵云,封永昌亭侯,拜翊军将军。
张合,封鄚侯,拜镇北将军。
徐晃,封杨侯,拜镇东将军。
……
后面还有长长一串,文臣武将,足有百余人。
刘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脸上已经挤出一丝笑容:“爱卿所拟,甚妥。只是……吕布非刘姓,封公是否……”
“陛下,”刘备打断他,语气温和但坚定,“吕奉先破曹操,复河北,功在社稷。若因其姓而薄其赏,恐寒将士之心。”
刘协不敢再说什么,提起朱笔,在奏章上批了个“可”字。笔尖划过绢布,声音轻得像叹息。
从宫里出来,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刘备眯起眼睛,看着宫门外等候的一众文武。
吕布站在最前面,一身崭新的玄色战袍,外罩貂裘,威风凛凛。他身后,关羽、张飞、赵云、张合、徐晃、张辽等将领按序站立,文官这边以曹豹为首,简雍、孙乾、糜竺、曹丕等依次排开。
见刘备出来,众人齐齐躬身:“主公。”
刘备摆摆手:“都听到了?”
“听到了!”张飞嗓门最大,“大哥,这下咱们可真是……真是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对了,如日中天!”
众人哄笑。关羽抚着长须,难得露出笑意:“三弟如今也学会用典了。”
“跟你们这些读书人学的呗!”张飞咧嘴,“不过说真的,这么大摊子,接下来怎么办?”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所有人都看向刘备。
刘备走下台阶,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走到众人中间,环视一圈:“是啊,接下来怎么办?”
他顿了顿,继续说:“咱们现在有七州之地,听起来很风光。但你们知道这七州有多少郡县吗?八十三郡。多少人口?九百多万。多少兵马?三十余万。每天要消耗多少粮草?要处理多少政务?要防范多少敌人?”
一连串问题,问得众人都沉默了。
曹豹最先开口:“主公,豹以为当务之急有三。第一,整顿内政,选派能吏赴各州郡,恢复生产,安抚百姓。第二,整编军队,三十万大军太过臃肿,当裁汰老弱,保留精锐。第三……该定下一步方略了。”
“下一步方略?”张飞挠头,“不是都打完了吗?曹操死了,河北平了,还有什么好打的?”
关羽冷笑:“三弟忘了南边的孙权,西边的刘表,还有益州的刘璋、汉中的张鲁?”
“哦对!”张飞一拍脑门,“还有这些家伙!那就打呗!一鼓作气,全收拾了!”
“打?拿什么打?”曹豹反问,“三将军,咱们刚打完一年多的仗,将士疲惫,粮草消耗大半。现在再兴兵,是嫌家底太厚吗?”
张飞被问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吕布这时开口:“文礼说得对,现在不宜再战。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依我看,该派人去各处探探虚实。孙权那边,可以联姻;刘表那边,可以结盟;刘璋、张鲁……先看看再说。”
刘备点头:“奉先所言,正合我意。不过在那之前——”
他看向曹豹:“文礼,你刚才说的整顿内政、整编军队,具体该如何做?”
曹豹显然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主公,这是豹与子仲、公佑、宪和连日商议所拟之策。”
他展开竹简,一条条念道:“内政方面:一,选派三十名能吏,分赴各州担任刺史、太守。人选已拟定,多为寒门士子或曹操旧部中确有才干者。二,颁布《劝农令》,奖励垦荒,兴修水利。三,在邺城、许都、下邳三地设立太学,广招天下贤才。”
“军队方面:一,裁军十万,老弱解甲归田,发给路费安家费。二,剩余二十万兵马分驻七州要地,每州设一都督,直接听命于主公。三,设立讲武堂,培训中低级军官。”
他念完,看向刘备:“主公以为如何?”
刘备沉吟片刻:“裁军十万……会不会太多了?”
“不多。”吕布接口,“三十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就是天文数字。留下二十万精锐,足以镇守七州。等将来需要时,再征召不迟。”
“那裁下来的十万人……”
“主公放心。”糜竺笑道,“这些人回乡,正好补充劳力。如今河北战后,地广人稀,正需要人耕种。”
刘备这才点头:“好,就依此策。不过——选派官吏之事,我要亲自过目。”
“这是自然。”
议完正事,众人散去。刘备叫住曹豹和吕布:“文礼,奉先,留一下。”
三人回到刘备在许都的府邸——原是曹操的丞相府,现在简单修缮后,成了刘备临时办公的地方。
书房里炭火暖融融的。刘备脱下外袍,招呼两人坐下。
“这里没外人,我说几句实话。”刘备看着两人,“如今咱们疆域是大了,但隐患也多了。”
曹豹和吕布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奉先封赵公,节制河北。”刘备看向吕布,“你手下现在有多少兵马?”
吕布想了想:“并州狼骑三万,降卒整编后约五万,共八万。”
“八万……”刘备点点头,“云长在荆州那边有三万,翼德在豫州两万,子龙在许都两万,张合、徐晃各三万,张辽在徐州两万……加起来,正好二十万。”
他说得平淡,但曹豹和吕布都听出了弦外之音。
“主公是担心尾大不掉?”曹豹试探着问。
“不是担心,是事实。”刘备坦然道,“二十万大军分驻七州,各统其兵,各守其地。时间长了,难免……”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吕布脸色变了变:“主公若不信我,我现在就交出兵权!”
“奉先误会了。”刘备摆手,“我若不信你,就不会封你赵公,更不会把河北交给你。我说这些,不是猜忌,是未雨绸缪。”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又开始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把庭院里的假山石都盖成了白色。
“我刘备能有今日,靠的是什么?”他自问自答,“一靠人心,二靠制衡。人心要收,制衡也不能丢。”
曹豹明白了:“主公是想……调整各军驻地?”
“正是。”刘备转身,“奉先的兵马,调两万到许都,归子龙节制。子龙的兵马,调一万去豫州给翼德。翼德调一万去荆州给云长。云长调……算了,荆州前线,不动。”
他走到案前,拿起笔,在纸上画着:“如此轮换,一来可防将领拥兵自重,二来可让各军熟悉不同地形,三来……也能加强各军之间的联系。”
吕布看着那张纸,心中五味杂陈。他明白刘备的顾虑是对的,但被这样防着,总归有些不舒服。
曹豹察言观色,连忙打圆场:“主公此策甚妙。不过轮换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以免生变。”
“文礼说得对。”刘备放下笔,“此事不急,等开春再说。眼下最重要的,是过年。”
“过年?”吕布一愣。
“对,过年。”刘备笑了,“打了这么多年仗,将士们也该歇歇了。传令各州,今年除夕,全军加餐,每人发酒一斤,肉三斤。阵亡将士家属,加倍抚恤。”
曹豹也笑了:“主公仁德。将士们听到这消息,怕是要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让他们高兴高兴吧。”刘备望向窗外,“这天下……很快就要太平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清楚,离真正的太平,还远着呢。
南边的孙权,西边的刘表,还有那个一直装聋作哑的刘璋……都在看着他,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而朝堂之上,那些汉室老臣,那些刚刚归顺的曹操旧部,那些心怀鬼胎的各路诸侯……都在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这盘棋,才下到中盘。
但至少现在,他执黑先行,占尽了优势。
“文礼,奉先。”
“在。”
“陪我喝一杯吧。就咱们三个,不醉不归。”
“好!”
炭火噼啪,酒香四溢。窗外大雪纷飞,窗内暖意融融。
这一夜,许都很安静。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安静,不会持续太久。
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执棋的人,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