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石寓所那扇沉重的实木大门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的同时,仅仅一墙之隔,另一场无声的抓捕,也如同精确的钟摆,在预定的轨道上同步上演。
聂曦的寓所,与吴石的官邸仅隔着一道不高的院墙和一条狭窄的甬道。这里不像吴石寓所那般宽敞,陈设也更为简朴,却同样笼罩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与等待之中。聂曦几乎一夜未眠。他躺在床上,耳朵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心脏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而沉重地跳动。老师的预感,寓所外那些挥之不去的“眼睛”,都像冰冷的绳索,缠绕在他的心头,越收越紧。
凌晨四点整,当吴石寓所方向传来那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刺破死寂的异动(破门钳的微响、低沉的对话声)时,聂曦猛地从床上坐起。黑暗中,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急剧收缩。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他没有开灯,像一只警觉的猎豹,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撩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他看到几道黑影迅速没入老师的寓所大门,也看到了远处树下停着的、没有熄火的黑色轿车。一切,都印证了最坏的猜想。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席卷全身,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般的平静。该来的,终究躲不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悲伤和恐惧的时候,而是必须保持清醒,应对眼前危机的时候。
他迅速穿好衣服,动作麻利而有序。他走到书桌前,最后扫视了一眼。桌面干净整洁,所有可能牵连他人的纸张早已销毁。他伸手摸了摸上衣内衬口袋里那个硬硬的小东西——那枚用油纸包裹的、关键时刻用于自我了断的氰化物药丸。冰凉的触感,反而让他纷乱的心绪安定了几分。
然后,他走到卧室门口,侧耳倾听隔壁房间的动静。他的家人——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妹,还在沉睡中,对即将降临的灾难一无所知。一丝尖锐的痛楚刺穿了他的心脏。他最担心的,就是牵连他们。
就在这时,寓所大门外,传来了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
“咚、咚、咚。”
声音不大,但在万籁俱寂的凌晨,却如同重锤,敲击在聂曦的心上。该来的,终究是来了。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试图从后窗逃走——那只会让场面更加难看,并且可能立刻危及家人。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领,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刚被吵醒的惺忪(尽管这伪装在明眼人看来十分苍白)。他走到大门后,沉声问道:
“谁啊?这么早?”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而公事公办的声音:“保密局。请开门,有事需要聂副官配合调查。”
聂曦的手放在门闩上,微微停顿了一秒。这一秒,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家人安睡的房间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愧疚,更有一种决绝。
然后,他“咔哒”一声,拨开了门闩,缓缓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四名身穿深色中山装的特务,为首的是一名面色冷峻的中年男子。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紧锁定在聂曦脸上。更远处,还有几名身影隐没在晨雾中,封锁了巷口。
“我就是聂曦。”聂曦站在门口,身体微微侧开,挡住了特务们投向屋内的视线。他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压抑下的、符合他副官身份的恭谨与疑惑,“各位长官,不知有何公干?”
为首的冷面特务上下打量了聂曦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的镇定。他亮出一张证件,语气不容置疑:“聂副官,我们奉命请你回局里协助调查一些事情。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聂曦的目光扫过对方手中的证件,又看了看门外严阵以待的阵势,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他知道,任何辩解或反抗都是徒劳的,只会让情况更糟。
他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过激的表情,只是用极其诚恳、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的语气,压低声音说道:“我跟你们走。但是……”他顿了顿,回头示意了一下屋内,声音更轻,却异常清晰,“我的家人还在休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请各位长官……动作轻一些,不要惊扰了他们。”
这句话,不是为自己求饶,而是为家人乞求最后一点安宁。这是一个儿子、一个兄长,在自身难保之际,所能做出的、最卑微也最坚定的保护。
为首的特务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聂曦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看了一眼屋内,又看了看聂曦那平静却执着的眼神,沉默片刻,微微颔首,对身后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几名特务原本准备强行闯入搜查的动作,顿时收敛了不少,只是戒备地守在门口。
“聂副官,请吧。”冷面特务侧身让开一条路。
聂曦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寓所内熟悉的陈设,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脑海。然后,他没有任何犹豫,迈步走出了家门。在他踏出门槛的瞬间,一名特务上前,动作迅速地给他戴上了手铐。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手腕传来,聂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头。他被两名特务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向巷口停着的另一辆黑色轿车走去。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寒意。他的背影在朦胧的曙光中,显得单薄而孤独,却又透着一股难以摧折的坚韧。
几乎就在聂曦被押上车的同一时间,吴石也被从另一侧押出了寓所,坐进了前面那辆轿车。
两辆黑色轿车,如同幽灵般,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驶离了这条尚未苏醒的街道,迅速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巷子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聂曦寓所那扇虚掩的大门,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聂曦的清晨,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降临。他平静地走向了未知的囚笼,唯一的要求,是为家人保留了最后一份虚假的、短暂的平静。下一步,等待他的,将是与老师吴石一样残酷的命运,以及更加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