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皓凝怔住了。
彻彻底底地怔住了。
脑中一片空白,唯有他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反复回响,撞得心口又酸又胀。
这是梁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袒露心迹。
那话语中的滚烫情意,如熔岩般灼过她心尖。
让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觉双颊发烫,连肩头的伤痛都仿佛轻了几分。
正当两人脉脉温存之际,门外忽地响起青竹急促而压低的声音。
“王爷、王妃,七公主来了,哭得厉害,奴婢们实在拦不住…”
话音未落,一个娇小的身影已带着哭腔冲了进来。
梁策发髻微乱,双睛红肿,扑到榻前,紧紧抓住陆皓凝未受伤的左手,泣不成声。
“六皇嫂…呜呜…六皇嫂你怎么样?疼不疼?”
“都怪澄儿…都怪我…要不是我硬拉着你去那高台…”
她的小脸上满是泪痕,纤弱的肩头不住颤抖,自责得无以复加。
“澄儿乖。”
陆皓凝强忍肩头抽痛,勉力抬起指尖,轻柔地拭去她腮边不断滚落的泪珠,声音温柔似三月春水。
“不怪你,事出突然,谁又能预料呢?”
“倒是澄儿今日受惊了,可还好?有没有伤着哪里?”
梁澄用力摇头,抽噎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莹白小巧的细颈瓷瓶,小心地塞到陆皓凝的掌心中。
那瓷瓶触手温润,显然已被她揣在怀里许久。
“六皇嫂…这是二姐让我带来的玉肌膏…她说…说祛疤最好,用了就不会留痕了…”
她又转向立于床侧的梁策,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地喊道:
“六哥!你一定要把那些天杀的黑心贼子揪出来!把他们…把他们千刀万剐!给六嫂报仇!”
梁策深邃的眸光落在陆皓凝苍白的脸上,闻言,安抚地揉了揉梁澄柔软的发顶。
眼底冷厉之色一闪而过,声音却沉稳如山岳。
“放心,澄儿。六哥保证,一个都跑不了。”
梁澄显然被巨大的惊吓和愧疚折磨着,依偎在床边,絮絮诉说着当时的惊恐与回宫后的情形。
陆皓凝始终耐心听着,不时温言开解。
然而失血与麻沸散的双重作用,让她的精力迅速流失。
她的脸色愈发苍白,眉宇间的倦色浓得再也掩藏不住,眼睫微微颤动,几欲阖上。
梁策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她,见状立刻上前,高大的身影在床榻边投下保护的阴影,温声却不容置疑地对仍沉浸在情绪中的梁澄道:
“澄儿,你六嫂累了,需要休息。”
“听话,先随宫人回宫去。待你六嫂身子好些了,你再来看她,嗯?”
梁澄纵然满心不舍,泪眼汪汪,却也瞧出了陆皓凝强撑的疲态。
明白不能耽误六嫂休养,她只得抽噎着点头,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门口,小小的身影在跳跃的烛火光晕下拉得有些伶仃。
就在绣鞋即将跨过门槛时,她猛地顿住脚步,像是想起了极其重要的事。
梁澄飞快地转身,小跑着再次冲到陆皓凝榻前。
她踮起脚尖,神秘兮兮地凑到陆皓凝耳边,用极轻的气音说道:
“六嫂,二姐还让我告诉你…千万要…小心紫色。”
“紫色?”
陆皓凝涣散的神思被这没头没尾的两个字拽回。
她下意识地轻声重复,疑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身旁的梁策。
梁策亦皱紧了眉头,眼神瞬间变得幽暗深沉,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好言送走一步一回头的梁澄,梁策转身回到内室,挥手屏退了左右侍立的婢女。
烛影摇红,映着陆皓凝恬静的睡颜。
她双目紧闭,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呼吸变得绵长安稳,显然已陷入昏睡。
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轻轻执起她露在锦被外微凉的手,合拢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中。
他俯下身,在她微蹙的眉心落下一个极轻极柔的吻,如同羽毛拂过。
“万事有我,安心睡吧,我的皎皎。”
他低语,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陆皓凝的唇瓣轻微翕动,似想回应,却终究未能出声。
浓重的倦意如无边潮水,温柔又强势地将她拖拽向意识沉沦的深渊。
在彻底坠入无梦的黑暗之前,她恍惚间,似乎听见梁策极轻极低地又说了一句什么。
那声音太过缥缈,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令人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却像一道暖流,让她在彻底昏睡前,唇角安心地扬起。
.
陆皓凝沉溺在一个漫长的梦境里。
梦中,时光倒流,她回到了陆府那方阴暗潮湿的偏僻小院。
那是腊月里一个极寒的黄昏,呵气成冰。
八岁的她蜷在窗下窄小的矮榻上,借着天光将尽的最后一缕微明,小心缝补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
针脚细密匀整,每一针都带着远超稚龄的沉静与专注,只因这是她仅有的几件能御寒的衣裳之一。
“凝儿,该用膳了。”
周山湄捧着一碗清可见底的米粥推门而入。
昏黄的豆灯火苗在她憔悴的面容上跳跃,更衬得那脸色如纸般苍白。
她将粥碗轻轻搁在女儿面前,自己却不动箸,只默默看着女儿单薄的肩头。
陆皓凝仰起脸,清澈的眸子映着周山湄疲惫的身影,烛光在她眼中碎成点点星辰。
“娘亲不吃吗?”
“娘亲不饿。”
周山湄勉强笑了笑,指尖温柔地拂过女儿柔软的发顶。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粥汤寡淡,几片蔫黄的菜叶漂浮其间,米粒稀稀落落。
陆皓凝抿了抿唇,忽然将碗轻轻推到桌案中间。
“那我们一起吃。”
周山湄眼眶骤然一热,正欲推拒,院外却蓦地响起一阵杂沓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鲁的拍门声。
“周姨娘!大小姐的猫儿不见了,夫人命阖府上下都去帮着找!耽搁了大小姐伤心,你可担待不起!”
那声音惊得豆灯火苗猛地一窜,剧烈摇晃。
周山湄慌忙起身,衣袖却不慎带翻了粥碗。
浑浊的汤汁泼洒在粗砺的木桌面上,洇开一片狼藉,如同她们母女在这陆府深宅中挣扎求存的黯淡缩影。
“凝儿乖,你在屋里待着,娘亲去去就回。”
她匆匆嘱咐一句,也顾不上收拾,便急急拢了拢单薄的衣衫,小跑着出了门
陆皓凝望着娘亲消失在夜色中的单薄背影,默默取过抹布,擦拭着桌上的汤渍。
指尖触到几粒尚算干净的米粒,她顿了顿,悄悄拈起,送入口中。
一股淡淡的霉味在舌尖蔓延。
夜色渐深,寒意更重。
陆皓凝独自坐在冰冷的窗边矮榻上,窗外呼唤声此起彼伏,穿透薄墙钻进来。
寒风自窗棂缝隙钻入,刀子般刮过她单薄的肩背,冻得她小小的身子微微瑟缩。
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指尖,复又拿起未完成的针线,就着那豆大的灯火,埋头继续缝补。
唯有专注于此时,才能暂时忽略腹中的饥饿和周身刺骨的寒冷。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抓挠窗纸。
陆皓凝警觉地抬眸,只见窗棂外,一双碧色琉璃般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光,正幽幽地盯着她,
竟是那只被陆归芸视若珍宝的白猫“铃铛”。
“铃铛?”她放下针线,轻声唤道。
那猫儿竟似认得她,灵巧地从窗缝挤入,带进一股冷风,吹得灯火一晃。
它轻盈地跃上矮榻,毫不怕生地蹭着她的手腕,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一身长毛柔软温暖。
陆皓凝心头却是一紧,非但未觉欣喜,反而涌起强烈的不安。
这猫是陆归芸的心头好,平日看得眼珠子似的,若被人发现它在自己这偏僻破败的小院…
念头未落,院门已被“哐当”一声狠狠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