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暗流汹涌的家宴,直至亥时方散。
待皇帝圣驾起行回宫后,众人方才陆续告辞。
梁蘅携崔置婉行至跟前,又殷切叮嘱陆皓凝好生将养肩伤,目光温厚关切。
崔置婉亦轻执陆皓凝未伤的那只手,柔声细语添了几味食疗调理的方子,端的是贤淑温良。
梁弈与季漱鸢依礼道别,举止从容,眉目间不见半分异色。
梁阅与沈灼欢则笑语晏晏,约好改日定要登睿王府叨扰。
梁澄依依不舍,拉着陆皓凝的衣袖,定要她亲口允了伤愈后陪自己去西郊马场纵马,方才心满意足地随宫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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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王府的马车辚辚驶过寂静的长街,夜色浓稠如墨,唯檐下零星灯笼投下昏黄的光晕。
陆皓凝紧绷整晚的心弦终于松下,倦意如潮漫涌。
她轻轻倚靠梁策宽厚的肩,感受他衣料下透来的温实暖意,低声轻语。
“今日这家宴,表面祥和,实则暗礁密布。”
梁策修长的手指缠绕着她一缕柔滑的青丝,把玩着,闻言眸光微沉。
“哦?凝儿可看出了什么端倪?”
“紫色…”
陆皓凝眉心蹙起,困惑深深。
“殿内穿紫色衣饰的人太多了,上至贵妃公主,下至命妇宫人,根本无从分辨璇枢公主所指究竟为何人。”
梁策沉吟片刻,指尖动作稍顿,缓声道:“或许,她所指并非颜色本身,而是其象征之意。”
“象征?”陆皓凝不由抬眸,眼中带着询问,望进他泼墨般的眼底。
“古语有云,‘紫‘者,近‘谜’也,亦指晦暗不明,真假难辨。”
梁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在狭小的车厢内回荡。
“梁宓此言,或许意在警示我们,眼前所见之祥和,不过是一层华美伪饰,表象之下,藏污纳垢,人心难测,真相扑朔迷离。”
陆皓凝心头剧震,恍若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指尖微微泛凉。
“你的意思是,我们身边,有人戴着伪善的面具,实则是包藏祸心?”
“或者,潜藏在暗处,欲置我们于死地的敌人,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多,更近。”
梁策眼中寒芒一闪而逝,瞬间展露的锋锐足以令人胆寒。
陆皓凝阖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温热的肩窝,汲取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沉稳气息。
“靖贵妃一派向来视你为眼中钉,如今我们夫妻一体,自然也是他们的目标。”
梁策轻嗤一声,带着睥睨天下的傲然,无所畏惧道:
“无妨,那就看看,这暗处的魑魅魍魉,究竟是谁先咬到我们抛下的饵钩。”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窗外月色清冷,偶有更夫梆子声遥遥传来。
陆皓凝忽地想起一事,自袖中取出小巧锦囊,倒出里头晶莹剔透的糖块。
“这是八殿下塞给我的。阿策,你说此物可会有蹊跷?”
她指尖捏着糖块,就着微弱月光细看,眉间凝着警惕。
梁策接过,先近鼻端轻嗅,又细察糖块色泽与包裹的桑皮纸,指腹摩挲纸缘暗纹,片刻方摇头。
“糖块本身并无异样。包裹的桑皮纸也是内务府统一规制,印有宫造标记。”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
“湘妃娘娘母子向来安守本分,极少涉足朝堂纷争。”
“沅儿那孩子心思纯净,许是真心喜欢你这位六嫂,不过是孩童表达亲近之意。”
陆皓凝闻言,紧绷的心弦略松,轻轻吁出一口绵长的气息。
然而,梁策接下来的话又令她心尖微提。
“不过谨慎些总是好的,明日我让太医来看看这糖,顺便给你换药。”
她温顺颔首,仰脸借车窗隙透入的如水月华,凝望他棱角分明的侧颜,忽而莞尔,眸中漾起浅淡柔波。
“阿策如今是越发体贴周到了。”
梁策剑眉微挑,垂眸看她,眼底含几分戏谑宠溺。
“哦?凝儿此言,是嫌弃本王从前不够体贴细致?”
陆皓凝却不接这话茬,反而将身子稍稍坐直了些,问出盘桓心头许久的话。
“我只是在想,若当初嫁过来的不是我,你也会待旁人这般好吗?”
梁策失笑,指尖轻轻刮过她挺翘的鼻尖:“怎么?本王的睿王妃这是吃味了?”
“回答我。”
陆皓凝却执拗地迎上他的视线,清亮的眸子在幽暗中熠熠生辉。
“若当初嫁入睿王府的,是陆家其他女儿,而非我陆皓凝。”
“阿策今日,也会待她这般好吗?也会如眼下这般,与她分析利弊,为她谨慎查验,许她依靠信赖吗?”
梁策面上那抹戏谑笑意渐渐敛去,神色转为深沉郑重。
他抬手,温热指腹轻轻抚上她细腻微凉的脸颊,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的声音,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不会。”
“本王所求所娶,从来都不是什么陆家女,亦非一桩权衡利弊的婚姻。”
“自始至终,本王要的,唯你陆皓凝一人而已。”
陆皓凝心尖剧颤,如被暖流淌过。
她凝望他漆黑眸中映出的自己,那其中盛满毫不掩饰的珍视与笃定。
静默在车厢内流淌。
半晌,她忽又轻声问道:“那阿策可知,我初见你时,心中作何想?”
梁策眉峰微扬,唇边勾起一抹笃定弧度,声线低沉悦耳。
“定是觉得这男子风姿卓绝,气度非凡,合该当你夫君。”
陆皓凝忍俊不禁,摇首嗔道:
“阿策倒是自信得紧。”
“我那时在想,这人眼里藏着狼性,却偏披着温润羊皮。”
梁策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低低笑开,胸腔震动。
他长臂一揽,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下颌轻抵她柔软的发顶,笑声渐歇,化作一声悠长叹息。
“那凝儿可知,我当时又在想什么?”
“嗯?”
梁策低下头,额头与她相抵,鼻息暖暖地交融在一起,声音轻柔。
“我在想,这世上终于有人与我一样,戴着面具小心翼翼地活了这么多年。”
“那一刻,我便知道,就是你了。”
泠泠月色透过车帘细隙,如银沙流淌,温柔覆落相拥的二人,为他们镀上一层朦胧静谧的辉光。
陆皓凝依偎在他坚实温暖的怀抱里,抬眸久久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
那其中再无初见的警惕与锋芒,唯余满满的信任,毫无保留的守护与归属。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在陆府深宅中为一线生机苦苦挣扎的卑微庶女了。
她有了家。
一个真真切切,能遮风挡雨,容她卸下所有伪装与疲惫的归处。
有梁策在的地方,便是她陆皓凝心之所安,魂之所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