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过中旬，医馆前的青石板还泛着晒透的暖意。小满蹲在门槛边擦木桩，手底下那根短绳来回穿梭，动作比昨日利落多了。他时不时抬头瞄一眼对面街角——裴记药行的大门依旧紧闭，可总让他觉得那扇黑漆门后藏着一双眼睛。
江知意坐在堂内案后，正给一个咳嗽不止的老妇人把脉。她指尖轻搭在对方手腕上，眉头微动，随即抽出一张方子，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回去用陈皮三钱、杏仁五粒煮水，早晚各一次。”她将药方递过去，“别加糖，甜味助痰。”
老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又有两个提着药包的年轻人进来，说是昨夜服了解毒汤后胸口不闷了，特地来道谢。江知意只点点头，没多话，转身进了药柜取新配的药材。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杂乱却不急，像是特意放慢了节奏。紧接着，有人高声开口：
“济世堂这般乌烟瘴气之地，也敢称医馆？女子抛头露面行医，成何体统！”
这声音一出，院子里练棍的弟子都停了手。云娘眉头一拧，抄起竹竿就要往外走，却被江知意抬手拦住。
“让他们说。”她低声，“话说完了，理也就尽了。”
门外站着的是裴浩，身后跟着四五个人，穿的都是药材商行子弟常穿的靛蓝短袍，手里还捧着几份写好的文告。他站在台阶下，仰着脸，语气里全是不屑：“江姑娘，你虽有些小手段，可终究是妇人之身，不懂医道规矩。如今竟让徒儿舞刀弄棒，莫非要把医馆变武馆不成？”
江知意从帘后走出来，袖口银针纹在光下一闪。她站定门口，不慌不忙：“我这儿治的是病，防的是人。若裴公子觉得我不该自保，不如先劝劝你们裴家，别再派人半夜溜墙根。”
裴浩脸色一僵，随即冷笑：“巧言令色！今日我不是来找你斗嘴的。我是为天下医者正名而来——女子不得执诊录方，此乃太医院百年铁律！你若不服，大可去宫里辩上一辩。”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人摇头叹气，说到底还是觉得女子行医不像样子。
就在气氛越绷越紧时，巷口传来一声清咳。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身穿灰青长衫的老者缓步走来，须发半白，手持一根乌木拐杖，走路虽慢，却每一步都沉稳有力。
是沈怀瑾。
连裴浩也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儿，一时怔住。
沈怀瑾径直走到医馆门前，目光扫过裴浩一行人，最后落在江知意身上。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面对众人。
“老夫沈怀瑾，”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执掌太医院十三年，行医四十余载。”
人群安静下来。
“方才听这位公子说，女子不得行医，是规矩。”他顿了顿，看向裴浩，“那你可知，三年前京郊瘟疫暴发，是谁第一个研制出解方？是你裴家那位坐拥百亩药田的大掌柜吗？不是。是一个女人，在这座小小的医馆里，熬了七天七夜，救活了三百二十八人。”
裴浩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被压住了气势。
“你还说她不懂规矩？”沈怀瑾冷声道，“我看过她的诊录，每一例病症都记录详尽，用药精准，甚至连病人饮食作息都一一标注。反观太医院某些人，开方如抄书，问诊不过三句话，倒是有资格谈‘规矩’？”
他这话一出，四周已有百姓低声叫好。
裴浩强撑着面子：“沈大人，您身为太医院首医，怎能如此偏袒一个庶民女子？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沈怀瑾抚了抚胡须，忽然笑了下，那笑里带着几分疲惫，也带着释然。
“偏袒？”他缓缓道，“老夫平生最恨被人蒙蔽。半月前，我悄悄带一名垂死的小儿来此求诊。那孩子气息全无，脉象沉绝，换作太医院任何人，都会说‘回天乏术’。可她呢？只用了七针，三味药，半个时辰后，孩子睁了眼。”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了几分：“我当时就站在旁边，亲眼看着她把药汁一点点喂进孩子嘴里，又守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她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脉枕。你说，这样的医者，我会因为她是女子，就闭眼不认吗？”
没人接话。
沈怀瑾深吸一口气，转向江知意，抬起双臂，拱手一礼。
“江姑娘，此前老夫固执守旧，阻你行医之路，甚至上报太医院欲禁你挂牌。今日当着众人之面，向你致歉。”
这一礼落下，全场哗然。
江知意没躲，也没上前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沈怀瑾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封皮已有些磨损。“这是我这些日子整理的你的三则疑难病例，包括那名小儿的救治全过程。我已呈报太医院备案，题名为《济世三案》。”他顿了顿，“往后若有质疑你医术之人，我以此证回应。”
说完，他转身登上医馆前的石阶，面向街道，朗声道：
“医者，活人命耳。男亦好，女亦罢，谁能救人，谁便是医！”
话音落地，街边不知是谁先拍起了手，接着掌声接连响起，越聚越多。
裴浩脸色铁青，咬牙瞪了江知意一眼，甩袖便走。他带来的那几个子弟也不敢多留，匆匆跟上。
云娘站在院中，手里竹竿垂了下来。她看了看江知意，又看了看沈怀瑾，咧嘴一笑：“这老头，总算没白吃这么多年官粮。”
江知意没笑，也没动。她只是望着沈怀瑾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拐过街角，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屋里传来小满的声音：“师父！刚才那位老先生留了个布包在柜台上！”
她转身进去，见柜台一角确实放着个深褐色布包，针脚细密，像是常年随身携带的东西。解开一看，里面是一本手抄医典，封面写着《伤寒辑要》，页边批注密密麻麻，全是沈怀瑾的笔迹。
翻到最后一页，一行新墨未干的小字映入眼帘：
“此书赠汝，望善用之。医道不在庙堂，而在人心。”
江知意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字，指尖微颤。
窗外阳光正好，照在她袖口的银针纹上，一闪，又一闪。
她合上书，正要放回柜台，忽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冲进医馆，满脸焦急，怀里抱着个裹着棉布的小孩，声音都在抖：
“大夫！快救救我妹妹！她……她喘不上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