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红,不舒服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猛然睁眼。林墨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手里捧着一叠作业本,眉头微蹙,目光里是她早已习惯的关切。
“没、没事。”她慌忙将信纸折起塞进口袋,像是藏起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进去看看孩子们……”
她转身逃也似的回到教室,留下林墨站在原地,望着她仓皇的背影,眼神渐渐深沉。
放学钟声敲响,孩子们欢呼着冲出教室。丁秋红慢慢收拾着教案,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这是她与林墨心照不宣的习惯,每天放学后,他都会送她回知青点。
可是今天,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故意磨蹭到所有老师都离开,才独自一人走出校门。夕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土路上。
“秋红!”
该来的还是来了。林墨从后面追上来,气息微喘:“怎么不等我?”
丁秋红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清瘦的侧脸,她的眼神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
“我……我想早点回去休息。”她低声说。
林墨走到她面前,眉头紧锁,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关切和焦虑:“你到底怎么了?这段时间你总是躲着我。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吗?是不是上课太累了?还是……还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
丁秋红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沾满泥巴的解放鞋,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墨以为她不会开口了。
终于,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头,目光却飘忽地落在远处的某棵枯树上,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
“林墨,”她用了这个无比疏远的称呼,“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关心和……帮助。”
她顿了顿,仿佛在背诵一篇早已打好腹稿的文章,语句流畅却毫无温度:“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还是保持一种纯洁的同志关系,比较好。这样对大家都好。”
“同志……关系?”林墨愣住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预想过她的各种难处,却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划清界限的话。一股冰凉的意外和尖锐的难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为什么?”他下意识地追问,声音有些发哑,“秋红,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还是你听到了什么闲话?”
“没有!什么都没有!”丁秋红猛地摇头,语气突然激动起来,却又迅速压抑下去,恢复了那种刻板的平静,“是我自己的想法。我们……我们终究是不同的。你应该有你的生活,我……我也要有我的路。就这样吧,林墨同志。”
说完,她不敢再看林墨脸上那混合着震惊、困惑和受伤的表情,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跑般,快步朝着知青点的方向走去,单薄的背影在苍茫的暮色里,显得那么决绝,又那么脆弱。
林墨僵立在原地,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无边的凉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吞没。
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和巨大的意外感冲击着他。他试图理解那几句话,却只觉得荒谬而冰冷。“纯洁的同志关系”?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隐情?
风起,吹得青草伏地,如同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断鸿声里,心垄,已然决堤。
丁秋红一路跑回知青点,冲进那间住着八个女知青的屋子,幸好其他人还没回来。她扑到自己靠墙的铺位上,把脸深深埋进带着皂角清香的被子里,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秋红,你怎么了?”同屋的刘爱华推门进来,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关切地问。
丁秋红慌忙擦干眼泪,强装镇定:“没事,就是有点想家。”
刘爱华在她身边坐下,叹了口气:“是不是家里又催你了?要我说,你也别太死心眼,林墨多好的人啊,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别说了。”丁秋红打断她,“我和他,只是同志关系。”
刘爱华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在知青点,谁不知道丁秋红和林墨之间那份心照不宣的情意?如今突然划清界限,任谁都能猜到其中的缘由。
那一夜,丁秋红辗转难眠。窗外山风呼啸,如同她内心的哀鸣。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丁家夫妻正为女儿的“前途”奔波忙碌。
“老丁,我看王副主任那边应该可以做通工作,只要秋红那边断了关系,咱们就能走下一步。”丁母一边为丈夫泡茶,一边说着。
丁父推了推眼镜,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好。我就说嘛,咱们秋红是一时糊涂,被林墨的小恩小惠迷惑了。等她回了北京,见识了真正优秀的年轻人,自然会明白我们的苦心。”
“可是……秋红在信里一直没明确说已经跟那人断了啊。”丁母担忧地说。
丁父摆摆手:“女孩子家,脸皮薄,不好意思直说。她既然答应保持距离,就是听话了。咱们得抓紧时间,趁热打铁。”
有时候,真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婪和自负蒙蔽了他们的双眼。
他们不仅满足于在书信里对女儿进行“洗脑”,甚至真的开始动用自己“恢复”不久的关系网,四处活动,试图走通门路,将女儿提前结束插队,调回北京。
更昏聩的一步终于迈出。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已是“人物”,竟以四九城的优越感、冒着单位公函的形式,用着居高临下的口吻,向黑河地区革委会发出一封“指示”函。信中,他们毫不掩饰地以高级知识分子的身份,强调女儿丁秋红在城市会有“更大贡献”,直白地提出希望组织“考虑实际情况”,“批准”丁秋红结束插队返城。
这封透着浓浓优越感和特殊化要求的公函,摆到了黑河地区革委会李主任的办公桌上。
李主任看完,眉头紧紧锁起,随即脸上浮现出怒意。
“岂有此理!”他将函件重重拍在桌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是反修防修、培养革命接班人的百年大计!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想搞特殊化?想让我们开这个口子?这是严重的路线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