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空气中弥漫着源质结晶崩碎后残留的、带着刺鼻焦糊与奇异馨香混合的怪异气味,以及浓郁不散的血腥与魔能残渣。噬神巨像那千丈躯骸的崩塌仍在继续,巨大的金属碎块与焦黑的生物组织如同陨星般砸落,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激起漫天烟尘,让这片饱经摧残的幽狱核心区域,仿佛笼罩在一片末日的灰霾之中。
然而,在这片代表着神魔绝对力量的造物彻底倾覆的轰鸣与烟尘背后,一种截然不同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变化,正如同初春冰面下的第一缕暖流,悄然滋生、蔓延。
首先感知到这变化的,是那些如同风中残烛、散落在废墟各处的幸存飞升者们。
一个被噬神链贯穿肩胛,钉在焦黑岩壁上,早已因本源被抽取而意识模糊的老者,忽然感觉到那如同附骨之疽、不断吞噬他生命精气的暗紫色光柱,颤动了一下。那源自万噬大阵的、无可抗拒的剥离之力,如同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咽喉,骤然……减弱了!
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眸中倒映着身上那原本凝实如实质的光柱,此刻正如同接触不良的灯管般,剧烈地闪烁、明灭,其颜色也从令人绝望的暗紫,迅速褪变成一种虚弱的、仿佛随时会溃散的淡灰色。
“这是……?”老者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疑问。
紧接着,更明显的变化发生了。
地面上,那些覆盖了整个幽狱核心区域、如同拥有生命般蠕动、散发着阴冷邪恶气息的暗紫色魔纹,其流淌的光芒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仿佛支撑它们存在的能量源头被骤然切断!魔纹的线条不再流畅,变得断断续续,如同垂死的蚯蚓,在焦土上无力地扭曲、抽搐。
“嗡……嗡……”
低沉的、仿佛能量回路断裂的哀鸣声,从地底深处传来。那些原本如同活物触手般死死吸附在飞升者身上、疯狂抽取本源的暗紫色光柱,在经历了剧烈的闪烁后,终于……寸寸断裂、崩散!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如同失去了引力的尘埃,飘飘扬扬地消散在空气中。
剥离之力,消失了!
那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灵魂、榨取生命的痛苦,骤然离去,带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空白感,随即,便是劫后余生的、几乎让人泪流满面的轻松!
“断……断了?!阵法……停止了?!”一个被囚禁在金属牢笼中、几乎被抽干精血的女子,不敢相信地看着身上那消失的光柱,虚弱地伸出手,触摸着原本被光柱笼罩的位置,那里只剩下皮肤被灼伤的刺痛,却再无那令人绝望的吸扯感。
“魔纹……魔纹在消失!”另一个倒在血泊中,断了一臂的壮汉,用仅存的手臂支撑起身体,死死盯着地面上那些迅速黯淡、甚至开始如同被擦除的粉笔画般从末端开始消散的魔纹,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如同连锁反应,这变化从核心区域向外急速扩散!
幽狱的各个角落,无论是被囚禁在实验台上的,被锁链禁锢在岩壁上的,还是倒在废墟中奄奄一息的……所有残存的飞升者,都在这一刻,感受到了那束缚、折磨、吞噬他们力量的邪恶阵法的……瓦解!
“自由……我们……自由了?!”
“得救了……真的得救了?!”
“阵法……被破了!神魔的阵法被破了!!”
起初是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随即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惊呼,最终,汇聚成了冲破云霄的、宣泄着无尽痛苦、屈辱与最终解脱的……震天欢呼!
“吼——!!!”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呜呜呜……师父……师兄……你们看到了吗?阵法……破了!”
“神魔!你们也有今天!!”
狂喜、痛哭、呐喊、咆哮……无数种情绪在这一刻爆发!那些原本死寂的、充满绝望的眼眸,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残存的力量开始在干涸的经脉中重新流淌,尽管微弱,却充满了生机!
他们挣扎着,相互搀扶着,从囚笼中走出,从废墟中爬起,仰望着那虽然依旧被神魔战舰遮蔽、但却不再有阵法光罩笼罩的天空,发出了源自生命本能的、最热烈的呐喊!
自由!久违的自由!
尽管身体伤痕累累,尽管同伴十不存一,尽管前途依旧未卜,但此刻,挣脱了那该死的炼化大阵,便是最大的胜利!是黑暗绝望中,终于刺破云层的第一缕……曙光!
在这片逐渐沸腾的欢呼声中,噬神巨像崩塌形成的废墟山丘之下。
一堆扭曲的金属板和焦黑碎石被一股微弱的力量从内部推开。凌烬剧烈地咳嗽着,每一声咳嗽都牵动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带出更多的血沫。他艰难地用手扒开身前的障碍,一点点地从掩埋中挣脱出来。
他此刻的状态糟糕到了极点。全身衣衫褴褛,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深可见骨。皮肤表面因为过度压榨力量和承受爆炸冲击而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仿佛一碰就会碎掉。原本暗金色的瞳孔黯淡无光,充满了极致的疲惫与虚弱。胸口处的“寂灭之心”骨片,光芒彻底内敛,甚至表面都出现了一些细微的裂纹,仿佛耗尽了所有灵性。皮肤下那三百颗愿力星点,也如同燃尽的星辰,再无丝毫光亮。
油尽灯枯。这是他此刻最真实的写照。
他瘫坐在废墟上,背靠着一块尚且温热的巨像金属残骸,大口地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这混杂着硝烟与血腥、却不再有阵法剥离之力的空气。
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四周。
映入眼帘的,是欢呼的人群。那些不久前还在惨叫、哀嚎、濒临死亡的身影,此刻虽然依旧狼狈,虽然满身血污,但他们的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名为“新生”的光彩。他们相互拥抱,喜极而泣,对着天空呐喊,宣泄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
他看到不远处,玄璃也被几个恢复了些许气力的飞升者从碎石中救出,小心翼翼地平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地面上。她依旧昏迷不醒,眉心的裂痕触目惊心,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但至少,她还活着,并且不再受到阵法的直接威胁。
他还看到,更远的地方,一些飞升者自发地组织起来,开始在废墟中搜寻其他的幸存者,救治伤员,收敛同伴的遗体。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悲伤与希望的秩序,正在这片废墟上悄然重建。
没有了吞噬生命的魔纹,没有了狰狞的噬神链,没有了那尊令人绝望的千丈巨像……
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
凌烬望着眼前这一切,望着那一张张因为自由而焕发出光彩的脸庞,听着那震耳欲聋却无比悦耳的欢呼,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暖流,猛地冲垮了他一直紧绷的、被仇恨、痛苦与决绝所冰封的心防。
这暖流,并非源于力量,而是源于……见证。
他见证了蛮山前辈化身熔岩恒星,以最壮烈的方式撞向巨像手掌,那声“走——!!!!”的咆哮,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他见证了影兵解自身,化作虚无之刃,只为迟滞那毁灭性的攻击百分之一息,那声平静的“记住,活下去”,如同烙印刻在灵魂深处。
他见证了玄璃燃烧灵魂,一次次在绝境中为他指引方向,直至星辉彻底黯淡。
他更“见证”了那三百飞升者前辈,他们被禁锢在骨片中的最后愿力,如何在那最终的冲锋中,与他并肩作战,如何在那源质结晶的核心,爆发出焚尽一切的复仇火焰……
他们的牺牲,他们的挣扎,他们的不屈……没有白费。
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曙光,是由无数的鲜血、生命与不屈的意志共同铸就的。
“我们……成功了……”凌烬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暗金色的眼眸中,冰封逐渐融化,泛起了一层难以抑制的水光。那不是软弱的泪水,而是沉重到无法承载的释然与告慰。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废墟,看到了那些已然逝去的英魂。
蛮山前辈,影,三百位飞升者前辈……你们看到了吗?
这撕破魔域黑暗的曙光,这响彻幽狱的欢呼……便是对你们牺牲,最好的祭奠。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再次拖入黑暗。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东西,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神魔的统治……并非不可撼动。
这幽狱的阵法可破,这噬神的巨像可毁,那么……那高悬于无数世界之上、以万物为刍狗的神魔皇朝,也终将有……倾覆之日!
今日的胜利,只是一个开始。
是无数被压迫、被奴役的世界,吹响的……第一声号角!
他紧紧握住了胸前那枚布满裂纹的骨片,感受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残存的温暖。这温暖,不再仅仅是三百愿力的余烬,更是……传承的火焰,是希望的火种。
然而,就在这希望与悲伤交织、胜利的曙光刚刚洒落之际——
“嗡————————!!!”
一声更加宏大、更加恐怖、仿佛整个宇宙法则都在其面前哀鸣颤抖的震响,猛地从极高的、超越了战舰群的天穹之上传来!
这震响并非攻击,却带着一种宣示,一种降临的绝对威严!
刹那间,天地失色!
原本因为阵法破碎而稍微亮堂一些的天空,骤然间……暗了下来!
并非乌云蔽日,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连光线本身都被吞噬的……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以无法理解的速度,从虚空深处蔓延而来,迅速覆盖了整个据点上空,甚至……向着更远的天际扩散!
那数百艘原本因巨像崩溃而陷入混乱的神魔战舰,在这黑暗降临的瞬间,仿佛受到了某种至高无上的指令,齐齐静止了下来!所有骚动、爆炸、坠落都在这一刻停滞!它们如同最忠诚的卫兵,排列成更加肃穆、更加虔诚的阵列,舰身所有的光芒都向内收敛,仿佛在恭迎……至高无上的主宰!
就连那一直与熵之投影纠缠的暗影巨爪,也仿佛感受到了某种令它本能恐惧的存在,发出了不安的嘶鸣,猛地缩回了空间裂隙深处,连带着那不断溢出乱流的裂隙,都开始急剧收缩、不稳定地闪烁起来,仿佛想要尽快关闭,远离此地!
一股比神皇熵的投影更加古老、更加深邃、更加无法抗拒的威压,如同整个宇宙的重量,缓缓地、却无可阻挡地……降临了!
在这股威压之下,刚刚还响彻云霄的欢呼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鸭,戛然而止!所有飞升者,无论伤势轻重,都感受到了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与渺小!他们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望向那无尽黑暗的苍穹,脸上刚刚浮现的喜悦与希望,瞬间被无尽的惊骇与绝望所取代!
凌烬猛地挺直了几乎要瘫软的身体,尽管虚弱到极点,但他那双黯淡的瞳孔,却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死死地盯住了那片吞噬光明的黑暗!
在他的感知中,在那片黑暗的中心,一个无法形容其庞大的意识,正在缓缓苏醒。那不是投影,那是……本体的……一丝意念,正在穿透无尽虚空,将它的“目光”,投向这片微不足道的、刚刚绽放出一丝反抗火花的……废墟!
神皇熵……不!
是比熵更加恐怖的存在……
它的目光……降临了!
胜利的曙光刚刚刺破乌云,更深的、仿佛能冻结时空的永夜,却已悄然笼罩。
希望,从未如此渺茫,却也……从未如此珍贵与坚韧。
凌烬攥紧了骨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