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巍峨的城墙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肃穆,连绵的垛口像巨兽的牙齿,仿佛要将所有进入的人都嚼碎吞噬。护城河的水面泛着浑浊的绿光,几片落叶在水面上打着旋儿。虽是白日,城门内外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他娘的,这京城的天色,怎么比陇西还难看?”王劲勒住马,眯着眼打量城楼上飘扬的旌旗,忍不住啐了一口。他在西域晒黑的脸上带着几分风霜,眼神却比离京时更加犀利。
车队缓缓随着人流向前移动。韩擎亲自上前,将陇西节度使府的文书递给守城军官。那军官查验得格外仔细,目光在车队众人脸上扫过,特别是在几辆马车上多停留了片刻。
“车里是什么人?”军官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
“是府上的女眷和账房先生。”韩擎面不改色,“从陇西探亲回来。”
军官盯着韩擎看了半晌,又低头看了看文书上的关防大印,这才挥了挥手:“放行!”
车轮重新转动,碾过城门洞内湿滑的青石板。当光线重新洒落时,一股混杂着各种气味的暖风扑面而来,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喧嚣。
“糖葫芦——又甜又脆的糖葫芦——”
“让让!让让!别挡着道!”
“上好的江南绸缎,刚到的货——”
宽阔的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织,车马如龙。两侧店铺的幌子在微风中摇晃,酒楼里飘出诱人的香气,绸缎庄的伙计在门口卖力吆喝。这熟悉又陌生的繁华景象,让刚从西域归来的众人一时有些恍惚。
阿里木从马车窗帘的缝隙里偷偷往外瞧,眼睛瞪得溜圆:“乖乖,这京城……比十个平凉城加起来还热闹!”
巴图长老捋着胡须,神色复杂:“是啊,回来了……只是不知商会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阿月静静坐在车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窗外掠过的街景越来越熟悉,她的心也越跳越快。商会总部就在不远处的西市,可她现在却不敢贸然前往。
时若坐在另一辆马车里,轻轻掀起车帘一角。喧嚣的市声涌入耳中,她微微蹙眉。这极致的繁华下,她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几个看似闲逛的汉子目光总在不经意间扫过他们的车队;街角茶摊上,有人一直低头喝茶,却在他们经过时抬起了头。
“直接回府。”萧逐渊的声音从前面的马车传来,沉稳依旧。
车队拐进西市的坊道,喧闹声稍减。青石板路变得狭窄,两侧是高高的院墙,偶尔有马车擦身而过。终于,在一座黑漆铜环的大门前,车队缓缓停下。
门房老仆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侧门,待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惊得一个趔趄:“大、大人?夫人?你们……你们回来了?”
萧逐渊微微颔首,率先迈过门槛。时若跟在他身后,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几株老树在微风中摇曳,一切都和她离开时别无二致,却又透着说不出的疏离。
“大人!夫人!”管家福伯提着衣摆小跑着迎上来,花白的胡子激动得直颤,“老奴这就让人准备热水,厨下一直备着老爷爱吃的……”
“福伯,”萧逐渊打断他,“先安排客人住下。其他的稍后再说。”
“是是是。”福伯连连应着,目光在阿月等人身上快速扫过,立即指挥下人引着客人往东厢客院去。
王劲一下马就嚷嚷开了:“福伯,快给俺弄桶热水,这一身土腥味都快腌入味了!”
“早就备下了,王护卫这边请。”福伯笑着应道,眼角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萧逐渊,欲言又止。
时若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她不动声色地挽住萧逐渊的手臂,轻声道:“我先回房换身衣裳。”
正房的陈设一如往昔,连她临走前插瓶的那支干梅都还在原处。丫鬟们轻手轻脚地备好热水,氤氲的热气很快弥漫开来。
时若褪去一路风尘的衣衫,将整个人浸入温热的水中。水汽朦胧中,她仿佛又看到了西域无垠的黄沙,听到了陇西山间的狼嚎。那些生死一线的瞬间,如今想来竟有些不真实。
“夫人,”贴身丫鬟小声禀报,“厨下炖了燕窝,可要现在用些?”
“先放着吧。”时若闭着眼,感受着热水舒缓着疲惫的筋骨,“你去看看大人那边可需要什么。”
丫鬟应声退下。时若从水中起身,换上干净的寝衣,坐在妆台前慢慢梳理着长发。镜中的女子眉眼间多了几分坚毅,少了些许从前的柔弱。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福伯刻意压低的声音:“大人,京兆尹的人又来问过,说是城东出了桩案子,想请夫人帮忙看看。这已经是本月第三回了……”
时若梳头的手微微一顿。
片刻后,萧逐渊推门进来,神色如常:“收拾好了?福伯说厨下备了你爱吃的蟹粉狮子头。”
时若放下梳子,转身看着他:“京兆尹又来人了?”
萧逐渊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不止京兆尹,刑部也来过人。说是请教,实则是试探。”
“看来有人已经等不及了。”时若轻笑,“我们前脚刚进城,后脚就找上门来。”
“睿亲王在京城经营多年,眼线遍布。”萧逐渊语气平静,“不过他们越是着急,越是说明韩承嗣的密奏起了作用。”
暮色渐浓,庭院里点起了灯笼。晚膳摆在小花厅里,几样家常小菜,却做得格外精致。王劲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正对着那盘狮子头大快朵颐。
“还是京城的东西对胃口!”他含混不清地说着,“在西域天天啃馕饼,俺这牙都快硌坏了。”
阿月小口喝着汤,目光不时瞟向窗外。巴图长老和阿里木安静地用着饭,眉宇间却都带着忧色。
就在这时,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福伯快步进来,脸色不太好看:“大人,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急召。”
饭厅里顿时安静下来。王劲放下筷子,抹了把嘴:“来得可真快。”
萧逐渊从容起身,整理了下衣袍,对众人道:“你们先用膳,我去去就回。”
时若跟着站起身,替他理了理衣领,轻声道:“万事小心。”
望着萧逐渊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时若站在廊下,感受着晚风中渐浓的湿意。要下雨了。
她抬头望向皇宫方向,目光沉静。该来的,终究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