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的第二日,天色依旧阴沉。萧逐渊天未亮便起身入宫,直至午时方归,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陛下如何说?”时若递上一杯温茶,轻声问道。
萧逐渊接过茶杯,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陛下看了韩承嗣的密奏,龙颜震怒。”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但睿亲王在朝中根基太深,仅凭这些,尚不足以一举扳倒。陛下之意,是让我们暗中收集更多铁证,尤其……是他在京城犯下的罪证。”
他看向时若,目光复杂:“陛下还特意问起了你。京兆尹和刑部前几次的‘请教’,陛下亦有耳闻。如今京城都在传,说我萧逐渊的夫人,有一双能通鬼神、辨冤屈的‘法眼’。”
时若闻言,并未惊讶,只是平静地道:“虚名而已。若能借此机会,查清一些案子,找到睿亲王的把柄,才是正理。”
正说着,管家福伯步履匆匆地来到门外,面色凝重:“老爷,夫人,京兆尹冯大人亲自来访,说是有紧急案件,想请夫人……过去瞧瞧。”
萧逐渊与时若对视一眼。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可知是什么案子?”萧逐渊沉声问。
福伯咽了口唾沫,脸上带着一丝惊悸:“说是……昨夜漕运码头的画舫‘锦绣阁’走了水,烧死了一个人。死的……是户部清吏司的赵主事。这赵主事平日里名声不错,为官也还算清廉,只是……据说前几日因漕粮核算的事,与睿亲王门下的一位郎中起了些争执。如今人突然就这么没了,外面传言纷纷。冯大人觉得死因蹊跷,但又查不出所以然,这才……”
户部官员,与睿亲王的人有争执,离奇死于火灾。这其中的关联,不言而喻。
“告诉冯大人,我们稍后便到。”萧逐渊道。
漕运码头边,昔日繁华锦绣的“锦绣阁”画舫,如今只剩下一副焦黑的骨架,凄惨地斜在浑浊的河水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一种肉类烧焦后的怪异气味。画舫周围已被京兆府的衙役封锁,不少百姓围在远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京兆尹冯大人是个身材微胖、面容愁苦的中年官员,见到萧逐渊和时若,如同见到了救星,连忙迎了上来,也顾不得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萧大人,萧夫人,你们可算来了!这下官实在是……唉!”
他引着二人登上旁边一艘用作临时勘查的小船,靠近残骸。“尸体还在里面,仵作初步验过,说是吸入了烟尘,窒息而亡,符合火灾致死。但下官总觉得不对劲,这火起得太突然,而且……”他压低了声音,“赵主事为人谨慎,从不流连这等风月场所,昨夜为何会独自在此?”
时若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已经投向了那片焦黑的废墟。她戴上自制的细麻布手套,对萧逐渊点了点头,然后在一名衙役的引领下,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还在滴着水、满是灰烬的焦黑船板。
画舫内部更是狼藉,烧毁的家具、融化的瓷器、碳化的木头混杂在一起。尸体位于画舫二层一个雅间内,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蜷缩在角落,呈斗拳状姿态。
京兆府的仵作是个干瘦的老头,见到时若这么个年轻女子进来,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但还是上前禀报:“夫人,小人已查验过,死者口鼻内确有烟灰,咽喉气管也被灼伤,乃是火烧致死无疑。”
时若没有理会他,她蹲下身,开始仔细检查尸体。她先观察了尸体的整体姿态和位置,然后轻轻扳开死者紧握的拳头,查看其指甲缝。接着,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清理死者口鼻周围的污物,并凑近仔细观察。
“取些清水来。”时若吩咐道。
衙役很快取来一碗清水。时若用棉签蘸取少量清水,轻轻擦拭死者的鼻腔内部,然后拿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巧白色瓷盘,将棉签上的细微物质涂抹在瓷盘上。
“夫人,这是……”冯大人好奇地凑过来。
“检查他生前是否真的吸入了火焰燃烧时的烟尘。”时若头也不抬,语气平静地解释,“活人在火场中挣扎呼吸,烟灰会深深吸入鼻腔、咽喉甚至肺部。而死后被焚,烟灰大多只附着在口鼻表面。”
她将瓷盘递给冯大人和仵作看。只见瓷盘上除了少量黑灰,并无太多深层的污浊物质。
那老仵作脸色微变,似乎想反驳什么。
时若没有停手,她继续检查尸体的背部。虽然尸体大部分已被烧焦,但她还是在尸体与地板接触的背部下方,发现了一小片相对保存完好的衣物残留,颜色与周围焦黑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被直接焚烧的痕迹。”时若指着那片衣物,“说明火起时,他已经倒在此处,并且……没有移动。”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尸体头部附近的地板上。那里有一小片不易察觉的、颜色略深的痕迹,与周围的灰烬有所不同。她用小铲子轻轻刮取了一些样本,放入另一个小纸袋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站起身,目光清亮地看向冯大人和萧逐渊。
“冯大人,赵主事并非死于火灾。”她的声音清晰而肯定,在寂静的残骸中格外清晰,“他是先被人杀害,然后才被移尸至此,纵火伪造现场。”
“什么?”冯大人惊得瞪大了眼睛,“夫……夫人何出此言?”
就连一旁的萧逐渊,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异。他知道时若精通此道,却没想到她能如此迅速地得出如此肯定的结论。
时若环视一周,缓缓道出她的发现: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口鼻咽喉深处的烟灰量极少,不符合活体吸入的特征。更像是死后,烟火掠过所致。”
“第二,诸位请看他的指甲。”时若示意众人看向死者紧握后又被她扳开的手,“指甲缝相当干净,没有灰烬,也没有挣扎时可能留下的皮屑或衣物纤维。一个在火场中垂死挣扎的人,绝不可能如此。”
“第三,他的尸体姿态。他虽然蜷缩,但姿态僵硬,符合尸体被焚烧后的‘斗拳样姿态’,但这并不能证明他生前就在火场。更重要的是,他身下这片衣物残留证明他倒下后未曾移动,若他是被烧死,剧痛之下必有翻滚,绝不会如此‘安分’。”
“第四,”她举起那个小纸袋,“我在他头颈附近的地板上,发现了少量疑似火油残留的痕迹。若是意外失火,何须用到火油?”
每说出一条,冯大人的脸色就白一分,那老仵作更是额头冒汗,不敢与她对视。
“综合以上四点,足以断定,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谋杀纵火案。”时若最后总结道,语气斩钉截铁。
现场一片哗然!衙役们面面相觑,都被这位萧夫人缜密的分析和惊人的断言震慑住了。
冯大人激动得声音发颤:“谋杀!果然是谋杀!萧夫人,您真是神了!那……那这凶手……”
“凶手心思缜密,刻意伪造意外。”时若目光扫过焦黑的雅间,“但他忽略了一点——尸体本身,从不说谎。”
她看向萧逐渊,两人目光交汇,都明白了彼此心中的想法。赵主事的死,绝非偶然。这条人命,很可能就是冲着他们回来的“见面礼”,也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揭开睿亲王罪证的突破口。
萧逐渊上前一步,对冯大人沉声道:“冯大人,此案关系重大,恐怕不止是寻常仇杀。依我看,需立刻禀明陛下,并严密消息,暗中查访。”
“是是是!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办!”冯大人连连点头,再看时若的眼神,已充满了敬畏与信服。
离开码头时,天色愈发阴沉,一场大雨似乎即将来临。时若看着浑浊的河面,轻声道:“这京城的水,果然很深。”
萧逐渊握住她的手,目光锐利地望向皇城方向:“水再深,我们也要把它搅个天翻地覆。这只是开始。”
“画舫焦尸”案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在当天下午就传遍了京城官场。萧夫人凭借验尸之术,一眼看穿伪装,断定户部赵主事系他杀的消息,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法眼夫人”的名号,在京城不胫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