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武英殿侧厅。
朱元璋将那封来自户部的密奏重重拍在御案上,声响在寂静的殿宇内显得格外突兀。侍立的宦官们噤若寒蝉,将头埋得更低。
“好一个‘吏员失职,意外走水’!”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这平静之下蕴藏着何等风暴。“浙江按察使司,还有内阁那几个老家伙,倒是会替朕分忧,急着把盖子捂上。”
蒋瓛离京前秘密呈报的,关于东南沿海商贸异常及“八闽商会”可能与海外叛党勾连的疑虑,显然与沈涵这份密奏指向了同一方向。杭州,丝绸库,大火……太巧了。
“沈涵……”朱元璋的手指敲击着桌面,目光深邃。这个年轻人,像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好用,但也容易伤主。他将其调入户部,本意是放在眼皮底下,既用其才,亦加看管,让他远离那些刀光剑影的直接厮杀,慢慢磨去些棱角。没想到,人进了户部,风波却追到了户部,甚至引出了更深处的东西。
“商海之蛟……”朱元璋喃喃自语。他想起沈涵密奏中那隐晦的提及,也想起蒋瓛关于“海蛇帮”余孽可能盘踞东南海岛的军报。若真有一条如此庞大的恶蛟潜藏在水下,觊觎着他的大明江山,那便是触及了他的逆鳞。
但……牵扯太广。东南赋税重地,多少勋贵、官员、士绅的利益交织其中?一着不慎,便是朝局动荡。更何况,那“蛟龙”的真身,若真如沈涵暗示,可能与某些顶级权贵乃至宗室有关……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可以容忍贪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容忍党争,但绝不容许任何人动摇国本,威胁朱明江山。
“告诉李善长,”朱元璋对身旁侍候的贴身太监淡淡道,“杭州丝绸库的案子,按意外处置,该罚的罚,该贬的贬,尽快结案,安抚地方,稳定人心。”
太监躬身领命。
“另外,”朱元璋话锋一转,“传朕口谕给沈涵:户部钱粮关乎国计,着其用心当差,仔细核查各处账目,凡有不清不楚、不合规制之处,无论涉及何人何地,皆可密折直奏。朕,准他先斩后奏之权。”
太监心中一震,面上却不敢表露,连忙应下。这道口谕,看似是让沈涵安心查账,实则是在那看似平静的户部水面下,投下了一颗足以掀起巨浪的石子。陛下这是……要对东南动手的前兆?还是仅仅为了敲山震虎?
口谕传到户部时,沈涵正在浙江清吏司的值房内,对着几大箱从杭州紧急调运来的、未被焚毁的织造局往来文书副本,进行交叉核验。
听到“用心当差”、“仔细核查”、“密折直奏”、“先斩后奏”这几个关键词,沈涵心中豁然开朗。皇帝没有明确支持他关于“商海之蛟”的猜测,但这道口谕,无疑是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允许他在户部这个框架内,将调查进行到底,甚至赋予了他极大的临机专断之权。
“臣,沈涵,领旨谢恩。”他平静地接下口谕,送走传旨太监。
回到值房,看着满桌的文书,沈涵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皇帝的态度已经明确,剩下的,就是如何撬开这铁板一块的户部,找到那条恶蛟的尾巴。
他不再局限于杭州丝绸库的单一案件。凭借皇帝赋予的权力,他以“梳理洪武初年以来钱粮旧制,以备修订则例”为名,要求各清吏司将涉及东南诸省,尤其是福建、浙江、广东三省,关于漕运、盐课、茶税、市舶司(虽已严控,但旧档仍在)的关键年份账册、户籍黄册副本、物料调拨记录,全部调阅至他直属的临时办公房。
此举在户部内部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一些老成持重的郎中、主事私下议论,认为这位新晋的沈侍郎过于年轻气盛,拿着鸡毛当令箭,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恐怕难以收场。但碍于皇帝明发中旨(口谕等同于中旨)的支持,无人敢公开反对。
沈涵对此充耳不闻。他带着几名精挑细选、背景相对干净且精通算学的书办,开始了更为庞杂、细致的数据比对工作。他运用现代数据审计的理念,建立交叉索引,追踪大宗物资的流向,比对不同衙门之间关于同一事项的记录差异。
时间一天天过去,办公房内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
这一日,沈涵的目光停留在几份来自福建布政使司和泉州港的陈旧档案上。一份是数年前关于一批修缮海防墩台的青砖、石灰的调拨记录,另一份是同期泉州港上报的,因“风浪损毁”而沉没的几艘官仓运料船的记录。
单独看,这两份档案毫无关联。但沈涵将时间、物料数量、船只载重等多重数据进行叠加分析后,发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疑点:那几艘声称沉没的运料船,其总载重量,与同期从福州官窑调拨往泉州,却“未及入库便随船沉没”的那批青砖、石灰总量,存在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差额。
这个差额本身不大,但沈涵的直觉告诉他,这不合常理。运料船的载重记录通常是毛重,而物料调拨记录是净重,中间理应存在合理损耗的空间,但这个差额却恰好是负数,意味着“沉没”的物料比调拨的少了些许。
他立刻调阅了福州官窑同期的出窑记录和物料装船清单。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反复核算,一个惊人的发现浮出水面:
那批“沉没”的物料,在出窑和装船时,就被巧妙地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真正的青砖石灰,另一部分,则是被伪装成建筑材料的……硫磺和硝石!
而根据另一份来自兵部武库司的存档(沈涵以核查军械制造物料的名义调阅),同期福建都司曾上报,因“保管不善、受潮板结”而报废了一批火铳发射药,其主要成分正是硫磺和硝石,数量与那批“沉没”的伪装物料,惊人地吻合!
一条隐秘的链条,在数据的抽丝剥茧下,逐渐清晰:
有人利用官仓运料船,以运输海防建材为掩护,将严禁私自流通的军火原料硫磺和硝石,夹带出港。然后制造“海难”假象,让这批违禁物资“合理”地消失在茫茫大海。最后,再通过兵部内部的同党,以“报废”名义,将账目平掉。
而这批消失的硫磺和硝石,最终流向了哪里?联想到黑石口工坊私造的火铳,联想到宫变中叛军使用的火器……答案呼之欲出。
“蛟龙”的触角,早已深入了帝国的军工生产和原料管控体系!他们不仅走私丝绸、盐铁,更在暗中囤积和输送着制造战争利器的核心原料!
沈涵放下手中的朱笔,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窗外,天色已蒙蒙发亮。
他拿起一张新的笺纸,开始起草给皇帝的密奏。这一次,他不仅有基于数据的严密推理链,更有来自福州官窑、泉州港、兵部武库司三方的原始档案数据作为支撑。
数据,终究会说话。
而就在他即将写完密奏,准备用印封存之时,王砚通过秘密渠道,送来了一条新的消息:都察院派驻福建的巡按御史回报,在秘密查访“八闽商会”时,发现钱塘江入海口附近,几个隶属于不同商号,但实际控制人指向模糊的私人货栈,近半年来夜间活动频繁,且有体型特殊、吃水颇深的船只不定期靠泊卸货。卸下的货物,皆以油布覆盖,由精壮护卫押运,去向不明。
“体型特殊、吃水颇深”……这描述,像极了能够远航的海船!它们为何要冒险进入钱塘江,在那些不起眼的私人货栈卸货?卸下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