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台市的夏日,在沈屿心中那份渐生的决断下,似乎褪去了几分温煦,多了些许暗流涌动的炽烈。他并未如对魏德华所言那般立刻启程,而是选择继续暂留。
但这次的“留”,与之前的全然“隐逸”已有所不同。一种清晰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行动计划,在他冷静的头脑中逐步成形。
他厌倦了被动地承受外界因他而起的纷扰,尤其是当这纷扰开始波及他在意之人时。他决定,要以自己的方式,主动介入这场因他而起的喧嚣,不是为了辩解或迎合,而是为了……破局。
破局的关键,在于那场争论的核心——他的画作本身,以及其背后被赋予的、已然扭曲的“价值”逻辑。
既然有人抨击他“利用文化差异故弄玄虚”,既然有人将他的画作炒作为奇货可居的“稀缺资源”,那他便索性将计就计,用一种更直接、更“刻意”的方式,来回应这一切。
他想到了陈启军的青瓷。那温润如玉、蕴含着千年火候与东方美学的釉料,与油画浓郁的色彩、可塑的肌理结合,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
这并非为了证明什么高深的艺术理论,恰恰相反,这是一种近乎直白的“宣示”:你们不是说我喜欢掺入“东方元素”吗?好,那我就掺给你们看,而且掺得更直接、更彻底!
这不是投机取巧,而是光明正大的材料实验与艺术表达。他要将这种被某些评论家视为“噱头”的手法,变成一种常态化的、甚至可以“量产”的创作方式,以此来消解其被赋予的“神秘性”和“稀缺性”。
一日午后,他信步来到“泥火斋”。作坊里,陈启军正对着一窑新出的粉青釉茶具满意地点头,釉色均匀莹润,如玉似冰。
见到沈屿,他热情地招呼:“沈先生来得正好,这窑火候极佳,出了不少精品!快来尝尝新茶!”
沈屿摆手笑道:“陈老板,茶稍后再品。今日来,是想向你讨要点东西。”
“哦?沈先生需要什么?尽管说!”陈启军爽快道。
“我想要一些你调制好的青瓷釉料,最好是粉青、梅子青、天青几种颜色的干粉,不拘多少,一小罐即可。”沈屿说明来意。
陈启军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沈屿会要这个。釉料是瓷器的“衣服”,是匠人的不传之秘,向来珍贵。
但他对沈屿极为信任,略一沉吟,便点头道:“成!这有何难!沈先生是雅人,要釉料定然是用于书画雅事。我这就给您取!”
他转身从里间取出几个小巧的陶罐,里面是研磨得极细的各色釉料粉末,颜色纯正,质感细腻。
“这是我这几年调试觉得最满意的几种釉,粉青柔和,梅子青沉静,天青透亮,您拿去用!若不够,随时来取!”
沈屿接过陶罐,入手微沉,心中感激:“多谢陈老板信任!我确是想尝试将釉料融入油画,看看能否生出些新意。”
陈启军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妙啊!油画色彩浓烈,青釉温润内敛,这中西合璧,说不定真能碰撞出火花!沈先生果然奇思妙想!期待您的大作!”
带着这几罐凝聚着龙台水土与匠人智慧的釉料,沈屿回到了“青瓷苑”的画室。他关上门,将画架支在窗边明亮处。
摊开画布,挤好油画颜料,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些釉料罐。粉末在阳光下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与浓稠的油画颜料并置,形成一种奇特的对比。
他没有急于动笔,而是先进行了一些小范围的试验。将少量釉料粉末与调色油、树脂或直接与油画颜料混合,观察其粘稠度、覆盖力、干燥速度和最终呈色效果。
他发现,釉料粉末的加入,会改变颜料的流动性,使其更具颗粒感和哑光质感,干燥后色彩会显得更加沉稳、内敛,并带有一种微妙的矿物光泽,与青瓷器物表面的质感确有几分神似。
试验结果令他满意。接下来,便是创作。他摒弃了复杂的构思,主题直接回归到龙台市的日常所见,但手法上,刻意强化了“材质感”的表现。
第一幅,《剑魄·青焰》。 画面主体是“魏氏剑庐”中那熊熊燃烧的窑火与一块正在被锻打的通红剑坯。
他用大刮刀堆砌出炽热的火焰与金属的质感,但在火焰的核心与剑坯的暗部,大胆地掺入了赭石混合梅子青釉料的混合物。
烧灼的火焰中,仿佛透出青瓷般的冷冽幽光;赤红的剑坯边缘,隐隐泛着金属与釉质交融的奇异色泽。暴力与冷静,炽热与温润,两种截然不同的质感在画布上激烈碰撞,充满了张力。
第二幅,《冬山·釉色》。 描绘的是窗外冬日远山的景象。他没有追求写实的雪景,而是用大面积的灰蓝、灰白色调,营造出山峦在阴天雾霭中的混沌氛围。
在山体的塑造中,他大量使用了混合天青、粉青釉料的颜料,用宽大的板刷涂抹、刮擦,形成类似山石肌理与云雾流动的效果。
整幅画远看苍茫一片,近观却能看到釉料颗粒形成的微妙层次和光泽,仿佛整座山峦是由巨大的、未经烧制的青瓷素坯堆砌而成,冰冷、坚硬,却又蕴含着一种内在的润泽。
第三幅,《溪语·流青》。 取材于常去垂钓的“月牙湾”。画面聚焦于溪水冲刷卵石的局部。
他用灵活的笔触描绘清澈湍急的水流,而在表现水下光滑的鹅卵石时,则使用了掺入粉青釉料的颜料,通过厚涂与薄罩相结合的手法,使石头呈现出一种被水流千年冲刷后形成的、类似青瓷开片般的细腻纹理与温润反光。
流水无形,卵石沉静,釉料的加入,赋予了一种时光沉淀的质感。
三幅画,他画得很快,心手相应,不带丝毫犹豫。他将外界加诸于他画作的种种标签——“东方神秘主义”、“材质噱头”、“文化符号”——以一种近乎戏谑而又无比认真的方式,推向了极致。
他不是在辩解,而是在“演示”:看,这就是你们争论的“东方元素”,我把它明明白白地放在这里,与西方的油画媒材结合。
它不再神秘,它就是一种材料,一种语言,如何解读,是你们的事。
画作完成后,他仔细端详。画面效果确实独特,釉料的加入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质感与韵味,但离他内心认定的“完美”还有距离。
不过这无关紧要,这些画本就不是为了艺术上的极致探索,而是他“破局”策略的“武器”。
他再次登录了那个自己的私密邮箱,联系了嘉德拍卖行的当代艺术部负责人。没有寒暄,直接附上三幅画的高清图片和简要说明,并提出了明确的要求:
“此三幅油画新作,委托贵行拍卖。唯一要求:拍卖地点必须在欧罗巴,具体城市由贵行定夺。底价可设为象征性的一元。拍卖所得,扣除佣金后,汇入我指定账户。不参与宣传,不接受采访。若能拍出,后续或还有同类作品委托。”
邮件发出,他合上电脑。此举意在多重:一、将战场引向海外,直接在那片争议的源头进行“爆破”;二、以极低底价和“可能量产”的姿态,冲击那些建立在“稀缺性”上的炒作泡沫;三、不再“无偿捐赠”,而是将收益纳入囊中,既是对自己劳动的基本尊重,也是一种姿态——既然你们要玩金钱游戏,那我就用你们的规则,赚点“外汇”,何乐而不为?
至于能否拍出、价格几何,他毫不在意。哪怕流拍,也是一种态度的表明。
几天后,嘉德方面给予了极其积极且高效的回复。他们显然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三幅“青釉油画”在当下舆论风口下的巨大话题性和商业潜力,尤其是“指定欧罗巴拍卖”这一要求,充满了戏剧性和挑战性,正好可以借势炒作。
他们迅速敲定了在高卢国塞纳市举行一场小型的、主题为“东西方材质对话”的专场拍卖会,并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图录制作和前期宣传。
沈屿没有再过问细节。他将三幅画仔细打包,委托嘉德派专人取走。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这是一种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轻松。他不再是被动承受舆论风暴的标的物,而是变成了一个隐匿在风暴眼中、冷静下棋的棋手。
他用一种看似迎合(使用东方材料)、实则疏离(指定海外拍卖、不在意结果)的方式,对外界的喧嚣进行了一次优雅而有力的“反击”。
消息虽未正式公布,但艺术圈小道消息流传极快。“沈屿新作融入青瓷釉料,将登陆塞纳市拍卖”的风声不胫而走,再次引发了热议。
有人惊叹其大胆创新,有人嘲讽其“变本加厉”,有人则嗅到了市场的新风向。国内的争吵声中,也夹杂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既有对“文化输出”的期待,也有对“迎合西方”的质疑。
而处于漩涡中心的沈屿,在龙台市的夏日暖阳下,日子依旧平静。他依旧每日练剑、去“剑庐”和“泥火斋”小坐、到溪边垂钓。只是,在作画时,他面前多了那几个釉料小罐。
他继续尝试着将青瓷釉料与其他颜料结合,探索更多的可能性,仿佛那场即将到来的塞纳市拍卖与他无关。
他甚至在闲暇时,用剩余的釉料,在素坯盘子上尝试画些简单的山水小品,交给陈启军代为烧制,结果烧出了意想不到的、带有油画笔触感的青瓷画,让陈启军连连称奇。
魏德华和陈启军隐约知道沈屿做了件“大事”,但具体细节不甚了了,见沈容淡定,便也不多问,只是照常相处。
龙台市的宁静,因沈屿这番主动出击,反而显得更加深厚和具有韧性。他像一位稳坐钓鱼台的隐士,任凭外界风浪起,我自心中有乾坤。
下一步棋该如何走,他尚未想好,但至少,棋盘已经在他手中。而这场由他一幅旧作引发的全球风波,似乎正因他这三幅新作的横空出世,被引向了一个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