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烈日,炙烤着江南水网纵横的大地。沈屿驾驶着那辆玄青色的“长龙·至尊”,离开了被群山环抱、绿意葱茏的龙台市,沿着蜿蜒的国道,一路向西北而行。
车窗外的景致,逐渐从连绵的丘陵变为更加开阔的平原水乡,空气也变得愈发潮湿闷热。他没有选择高速公路,依旧偏爱这种能更真切感受风土人情的慢行方式。车内冷气开得足,古典音乐的旋律流淌,与窗外的炎炎夏日隔绝成两个世界。
不过半日车程,导航提示已进入赣省地界,最终,目的地——“景德市”的路牌出现在视野中。相较于龙台那种深藏山坳、古朴内敛的气质,还未进入市区,景德市便已展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气场。
高速公路两旁开始出现巨大的、以青花瓷瓶或窑火为造型的城市雕塑;广告牌上多是陶瓷品牌、大师工作室、陶瓷博览会的宣传;甚至连空气中,似乎都隐隐飘荡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泥土、釉料和窑火的特有气息,比龙台更为浓郁、庞杂,带着一种千年瓷都独有的、工业化与手工艺交织的厚重底蕴。
沈屿没有进入喧闹的市区中心,而是按照事先查好的资料,将车开到了位于昌江河畔、老城区边缘的一片区域。这里相对清静,遍布着许多老宅院、旧厂房改造的工作室、民宿以及一些看似不起眼、却可能卧虎藏龙的陶瓷作坊。
他提前预定了一家名为“昌江砚”的精品民宿,由一栋有百年历史的徽派老宅改造而成,白墙黛瓦,马头墙高耸,庭院深深,天井里引了一脉活水,养着几尾锦鲤,显得清幽古雅。老板是一位温和儒雅的中年人,姓吴,据说祖上也曾是瓷业中人,言谈间对陶瓷掌故如数家珍。
安顿下来后,已是傍晚。沈屿推开房间的雕花木窗,窗外正对着一弯潺潺的昌江支流,对岸是郁郁葱葱的山峦,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瑰丽的紫红色,也将江水镀上一层金鳞。
远处,城市华灯初上,勾勒出现代化的轮廓,而近处,老宅、古桥、小巷依旧保持着缓慢的节奏。一种历史与现代交织、喧嚣与静谧并存的独特氛围,扑面而来。
“果然不愧是瓷都,气息都不一样。”沈屿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瓷味”,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与安心。选择景德市,并非偶然。
龙台以青瓷和宝剑闻名,风格相对纯粹;而景德,则是包罗万象的陶瓷王国,历史悠久,流派纷呈,大师云集,产业链完整。
在这里,他可以更深入地沉浸于陶瓷的海洋,接触到更多元、更前沿的陶瓷艺术与工艺,这对于他继续探索“材质与绘画”结合的道路,无疑是更广阔的天地。而且,这座城市的体量和复杂性,也更能“隐藏”他的行踪,缓冲可能来自外界的干扰。
简单休息后,他信步走出民宿,融入暮色中的老街。与龙台小城的宁静不同,景德的老街巷弄,即使入夜,也充满了活力。
沿街店铺大多与陶瓷相关,从价值连城的官窑仿古瓷、艺术大师的精品力作,到物美价廉的日用瓷器、创意无限的青年陶艺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拉坯机的声音、打磨陶瓷的沙沙声、游客讨价还价的喧哗声、以及空气中更浓郁的窑火泥坯气息,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底色。
沈屿像一个普通的游客,随意闲逛,看匠人现场画坯,看店主向客人讲解釉色奥秘,感受着这座千年瓷都蓬勃的脉搏。
与此同时,正如沈屿所预料的那样,他离开后的龙台市,正经历着一场因他而起的、小小的“地震”。
塞纳市拍卖会的天价成交,经国内外媒体大肆报道后,“沈屿”这个名字的热度再次飙升,连带着“龙台青瓷”、“龙台宝剑”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艺术爱好者、收藏家、投机商人、自媒体博主、好奇游客……形形色色的人开始涌向这座原本宁静的山城。他们拿着手机里的画作图片,四处打听沈屿的踪迹,探寻画中的实景地。
魏德华的“剑魄轩”和陈启军的“泥火斋”,自然成了重点“拜访”对象。起初,两人还耐心解释沈先生已离开,但架不住每天一波接一波的询问,甚至有人开出令人咋舌的高价,想要购买他们手中那两幅沈屿亲赠的画作。
“魏老板,您就开个价吧!沈先生那幅《剑庐炉火图》,我出一百万!”
“陈师傅,听说沈先生给您画了幅青瓷图?一百五十万!现金交易!”
面对这些充满诱惑的出价,魏德华和陈启军私下里确实商量过。他们想起沈屿临行前的叮嘱——“价格合适就卖,莫要为其所累”。
“老陈,你看这……沈先生的话在理。这价钱,够咱们忙活多少年的了。”魏德华有些动心。
陈启军沉吟良久,摇摇头:“老魏,钱是不少。可这画,是沈先生的情分。他现在人刚走,咱们转头就卖了,总觉得……不仗义。再说,这价钱是冲沈先生的名气来的,没那么容易过去的。我看,还是先留着吧。等这阵风头过去再说。”
魏德华想了想,一拍大腿:“对!是这么个理儿!不能让人看轻了咱们龙台人!卖不卖,以后再说,现在不能卖!”
于是,两人对外统一了口径:画是沈先生所赠,情义无价,暂不出售,敬请谅解。此举反而赢得了不少人的尊重。
但蜂拥而至的人流,还是严重打扰了他们的正常生活和经营。最后,两人不得不暂时减少了作坊的开放时间,或者由家人出面接待,自己则躲到后院清静。
龙台市的旅游业因此火爆了起来,民宿爆满,餐馆排队,当地政府喜忧参半。喜的是城市知名度大幅提升,忧的是如何管理这股突如其来的热潮,避免过度商业化破坏古城的宁静底蕴。
这一切的喧嚣,都通过魏德华偶尔发来的、带着无奈笑意的信息,传到了已身在景德的沈屿这里。他看完,只是轻轻一叹,回复一句“保重,随缘”,便不再多言。龙台的因果,他已放下。
而在景德市,沈屿迅速为自己建立了一种新的、大隐于市的生活节奏。
清晨,他不再去僻静处练剑,而是沿着民宿附近的昌江支流慢跑。江面水汽氤氲,晨雾中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和对岸山寺隐约的钟声。
跑完步,他会在江边找一处干净的石头,面对江水练习“养元剑”,江风拂面,水鸟盘旋,别有一番开阔意境。
上午,是雷打不动的“探访”时间。他拿着地图,穿梭在景德市的大街小巷。他不去热门的旅游景点如古窑民俗博览区(除非人少时),而是更偏爱那些散落在老城区、雕塑瓷厂、凤凰山等地的、真正有匠人驻守的工作室、材料店、私人博物馆。
他看老师傅在辘轳车前凝神拉制巨大的龙缸,看年轻艺人用纤细的笔尖在胚胎上勾勒出精美的青花,看釉料店里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矿物原料,看一些前卫艺术家将陶瓷与金属、玻璃、综合材料结合的大胆创作。
他默默地看,偶尔遇到健谈的匠人,会虚心请教几句,但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个陶瓷爱好者。他的沉静气质和提出的问题往往能切中要害,让一些老师傅刮目相看,乐意与他多聊几句。
午后,暑热最盛时,他回到“昌江砚”民宿。他的房间宽敞凉爽,已被他布置成了一个临时的画室兼书房。
窗下摆着画案,上面铺着宣纸和油画工具,墙角立着几个画框。他在景德市的创作,很自然地与陶瓷产生了更深的联系。
他继续尝试将不同的陶瓷材料融入绘画:不仅是釉料,他还买来各种颜色的陶土粉、瓷土粉、甚至一些烧制失败的陶瓷碎片研磨成的粉末,尝试与丙烯、油彩、水墨混合,探索不同的肌理和视觉效果。
画的主题,也多是这些日子在景德市的所见所感:江边的帆影、老宅的天井、窑火的跃动、工匠的侧影……风格更加多元,实验性更强。
傍晚,暑气渐消,他会再次出门,去那些本地人聚集的老茶馆坐坐。一壶浮梁茶,一碟茶点,听周围的茶客用方言聊着陶瓷行市的涨跌、某位大师的新作、某个窑口的火候,在充满烟火气的市井闲聊中,感受这座瓷都最真实的心跳。
他就这样,像一滴水融入了景德市这片陶瓷的海洋,不显山不露水,静静地观察、学习、体验、创作。龙台市的喧嚣,仿佛已是另一个遥远世界传来的回声。
在这里,他找到了一个更广阔、也更隐蔽的栖息地。盛夏的景德,窑火正旺,而他,也在这座千年瓷都的怀抱中,开启了一段新的、与泥火釉彩深度对话的隐居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