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阳光孤儿院归来,陈妈妈关于李婉怡近况的那番话,如同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屿看似平静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那份因得知其可能处境不佳而生出的、淡薄却无法彻底忽略的挂念,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在独处时愈发清晰。他并非优柔寡断之人,既已心生此念,便不愿任由其悬而不决,徒增烦扰。
他确实留了李婉怡的联系方式,那是一个极少拨打的号码,存在于手机通讯录的角落,象征着一段刻意保持距离的关系。
犹豫了片刻,沈屿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铃声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无人接听准备挂断时,电话被接起了,那头传来李婉怡略带沙哑、透着疲惫的声音:“喂……哪位?”
“是我,沈屿。”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响起一丝慌乱的窸窣声,像是匆忙坐直了身体:“……小屿?哦,是……是我。你……你怎么打电话来了?有什么事吗?”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小心翼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没什么特别的事。”沈屿语气依旧平淡,“明天下午有空吗?想和你见个面,聊几句。”
“……见面?”李婉怡的声音更加迟疑,带着戒备和不确定,“在哪里?聊……聊什么?”
“地方你定,安静点就好。只是随便聊聊。”沈屿给了她选择权,减少她的压力。
最终,李婉怡选择了一家位于宁安市老城区、环境清幽、客人稀少的茶室,时间定在第二天下午三点。
第二天,沈屿提前十分钟到了茶室。这是一家典型的日式茶舍,榻榻米包厢,纸拉门,窗外是枯山水庭院,氛围宁静雅致。他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龙井,静静地等着。
三点整,包厢的门被轻轻拉开。李婉怡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素色的羊绒大衣,围巾裹得很严实,脸上化了淡妆,但依旧难掩憔悴。
眼角的皱纹深刻了许多,眼下的乌青即使用粉底也未能完全遮盖,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生活磋磨后的疲惫和黯淡。看到沈屿,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虚弱而勉强。
“你来了……等很久了吧?”她脱掉大衣,在沈屿对面坐下,双手有些无措地放在膝盖上。
“刚到。”沈屿将一杯沏好的茶推到她面前,“喝茶。”
氤氲的茶香在小小的包厢内弥漫开来,暂时缓和了略显尴尬的气氛。两人沉默地喝了几口茶,最终还是李婉怡先开了口,声音低低的:“你……找我有事?”
“听说你过年时去过孤儿院。”沈屿抬眼看向她,目光平静,“陈妈妈说,你气色不太好。”
李婉怡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低下头,避开了沈屿的目光,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描淡写:“哦……没什么,就是前段时间有点累,没休息好。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沈屿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并不锐利,却有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李婉怡无所遁形。包厢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茶水滚过喉咙的细微声响。
良久,李婉怡似乎承受不住这种沉默的压力,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用一种故作轻松、实则充满苦涩的语气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我和他…… 离婚了。手续刚办完没多久。”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确认,沈屿的心还是微微沉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问:“因为沈明耀那件事?”
李婉怡苦笑了一下,笑容比哭还难看,默认了:“康少芬把那些陈年旧事……都捅到他那里去了。他……他很要面子,受不了这个,闹了很久……最后还是分开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孩子们都在国外, 也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他们……选择跟爸爸。”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瞬间泛红的眼眶,却暴露了她内心的翻江倒海。
“现在住哪里?”沈屿问。
“暂时……住在娘家。”李婉怡的声音几不可闻,带着一丝难堪,“爸妈年纪大了,弟弟他们也……唉,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一场简短的谈话,沈屿已经了解到了她现在的状况。的确已经离婚,财产分割对她不利,子女疏远,娘家也非久居之地。
虽然她极力掩饰,但沈屿却看得出来,她的境遇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陷入了人生的低谷,前景黯淡。
见面后,沈屿没有再多问。他知道,以李婉怡的性格,能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极限。
他结了账,两人在茶室门口分开。李婉怡低着头,匆匆走向公交车站,单薄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
回到“听松居”,沈屿沉思良久。他并非同情心泛滥的圣母,与李婉怡之间也并无深厚的母子情分。
但眼见生母落到如此境地,若完全置之不理,于他心安有亏。更重要的是,他回想起整个沈明耀事件中,李婉怡虽然承受了来自沈书彦的巨大压力,最后那一次,却是始终没有向他开口为沈明耀求情。
这份沉默,或许有她的愧疚,或许有她的怯懦,但也从侧面反映出,她并未完全丧失是非观,没有为了讨好沈书彦而再次伤害他。这让他看到了一丝她本质中或许尚存的不忍与底线。
为了更全面地了解情况,沈屿花了点钱,通过可靠的渠道,让人调查了一下李婉怡离婚的具体细节以及她目前的真实处境。
反馈回来的信息,果如他所猜测的那样,甚至更糟。离婚时,周家明聘请了强大的律师团,以李婉怡“隐瞒重大婚前情感史”为由,认定她存在过错,最终她并未分到多少财产,仅得到一套面积不大的、位置偏远的公寓和一笔不多的补偿金,与她夫家那边的庞大资产相比,可谓九牛一毛。
两个孩子均已成年,长期在国外生活,与父亲关系更亲近,对母亲当年的选择本就心存芥蒂,此次风波后,更是明确表态站在父亲一边,与李婉怡联系甚少。
而娘家那边,弟弟已成家,弟媳对她这个“离婚回门”、还可能带来闲言碎语的姑姐颇有微词,明里暗里给脸色看,父母虽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家庭氛围压抑。 李婉怡的境遇确实很差,经济拮据,精神抑郁,未来一片迷茫。
掌握了这些情况,沈屿心中有了决断。他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几天后,李婉怡又一次来看望阳光孤儿院的孩子们。她似乎把这里当成了一个可以暂时喘息、获得些许温暖的避风港。她给孩子们带了些水果和零食,陪着他们玩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虽然勉强,却比在茶室时真实了几分。
沈屿一直在办公室的窗边看着。等她看望完孩子,准备离开时,沈屿走了出去,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叫住了她。
“你,等一下。”他用了这个久违的、带着复杂情感的称呼。
李婉怡停下脚步,有些惊讶和忐忑地回过头。
沈屿看着她,目光平静而直接,和她摊了牌:“你的事情,我大致都知道了。”
李婉怡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眼中充满了羞愧和无地自容。
沈屿没有给她辩解或哭泣的机会,继续说道,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过去的事,不提了。往后,你总得有个打算。”
他顿了顿,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安排:“我在距离市区不远的郊区,有套小公寓, 不大,但干净整洁,生活设施齐全,一直空着。如果你在娘家住得不舒心,受气,可以搬去那里住。 钥匙和地址,我会让陈妈妈转交给你。”
李婉怡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沈屿无视她的反应,继续说:“那附近生活也方便。如果觉得一个人住着孤单,想找点事做,散散心,我可以为你在阳光孤儿院安排个事情。
帮忙照看下孩子,整理下图书,或者在后厨搭把手,都行。陈妈妈这里也缺可靠的人。有点事做,总比闲着胡思乱想好。”
最后,他看着李婉盈满泪水的眼睛,说出了最关键、也是最重的一句承诺:“生活上不用担心。我会负责。”
他停顿了一秒,用更轻、却更坚定的声音,补充了一句:“我会为你养老。”
这短短的几句话,如同惊雷,在李婉怡耳边炸响。她设想过无数种沈屿知道真相后可能的态度——冷漠、嘲讽、甚至幸灾乐祸,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安置与托底。
给她容身之所,给她事情做,给她未来的保障。这远远超出了她这个从未尽过母亲责任的母亲的奢望。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积压了太久的委屈、羞愧、绝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李婉怡再也控制不住,喜极而泣,眼泪汹涌而下,她捂住嘴,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小屿……我……我对不起你……我不配……我真的不配……谢谢你……谢谢……”
沈屿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痛哭流涕,没有上前安慰,也没有出言阻止。他知道,这些眼泪,她需要流出来。他只是在等她情绪稍微平复。
良久,李婉怡的哭声才渐渐止住,变成低低的抽泣。她用手背胡乱地擦着眼泪,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泪光的笑容。那笑容,虽然依旧憔悴,却多了几分生气和希望。
“钥匙和地址,我晚点给陈妈妈。”沈屿最后说道,“怎么决定,你自己考虑。有什么需要,跟陈妈妈说,或者……直接联系我。”他没有把话说死,给了她选择的尊严和空间。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办公楼。身后,李婉怡依旧站在槐树下,冬日的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斑驳地洒在她身上。
她望着沈屿离去的背影,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泪水是滚烫的,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感激与温暖。
沈屿没有回头。他知道,这个决定,无关原谅,更像是一种基于血脉和责任的了断与安置。从此,他与李婉怡之间,那笔糊涂的旧账,或许可以就此翻篇。
他给她一个安定的晚年,换自己内心最终的平静。而阳光孤儿院,这个给予过他温暖的地方,或许也能成为李婉怡余生的一个寄托。
至于未来如何,且行且看吧。至少,他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