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春天，塞纳河畔的梧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阳光透过宽大的叶片，在“雏鸟之家”幼儿园彩色的塑胶操场上洒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湿润的泥土和孩子们欢笑声混合的气息。
宇轩穿着浅蓝色的幼儿园园服，背着小书包，像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小鸟，欢快地扑进等在栅栏门外的Echo怀里。
“妈咪！”他响亮地叫着，带着孩童特有的、仿佛用不完的精力。
Echo笑着蹲下身，稳稳接住儿子炮弹般的拥抱，在他柔软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轩轩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
“开心！”宇轩用力点头，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开始叽叽喳喳地分享，“我们画了大树！绿色的！还有小鸟！宋宋说小鸟是他爸爸教他画的！”他一边说，一边拉着妈妈的手往外走。
“哦？宋宋的爸爸教他画小鸟了呀？”Echo温柔地应和着，享受着儿子日常的碎碎念。宇轩语言能力发展得很好，表达清晰，常常语出惊人，是Echo忙碌生活里最甜蜜的慰藉。
“嗯！”宇轩继续说着，“还有，还有玩滑梯！乐乐摔跤了，哭了，他爸爸把他抱起来，飞高高！就不哭了！”他模仿着被举高高的动作，小手向上挥舞着，小脸上满是羡慕。
Echo的心微微一动，但面上笑容依旧温煦：“乐乐爸爸真厉害。”她牵着宇轩的手，沿着开满雏菊的小径慢慢往工作室的方向走。街道两旁精致的橱窗里，新上架的春装色彩缤纷，行人步履悠闲。
“妈咪，”宇轩蹦跳着，仰起小脸，阳光落在他乌黑清澈的眼眸里，漾着纯粹的好奇，“轩轩的爸爸呢？”
脚步，毫无预兆地顿住了。
Echo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下一秒又疯狂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指尖冰凉。耳边所有的声音——汽车的鸣笛、行人的谈笑、远处咖啡馆飘来的音乐——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变得模糊遥远。
她低头，对上宇轩那双毫无阴霾、充满了单纯疑问的眼睛。那双酷似她，却又带着另一个人模糊轮廓的眼睛。
爸爸？
这个被她刻意掩埋在巴黎生活的尘埃之下，被新生的“Echo”身份牢牢封存的字眼，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儿子天真无邪地问了出来。
尖锐的刺痛感瞬间穿透了心脏，带着陈旧的、早已结痂又被猛然撕裂的伤痕。那个人的脸，冰冷暴戾的眼神，刻薄的言语，逼迫她爬行捡硬币的屈辱，扼杀她腹中骨肉的绝情……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努力筑起的平静堤坝。
她几乎能尝到喉咙深处弥漫开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阳光依旧灿烂，但Echo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压下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和湿意。不能哭，不能在孩子面前失态。她深吸了一口气，巴黎微凉的、带着花香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
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儿子平齐。双手轻轻扶住宇轩小小的肩膀，指腹下能感受到他温热真实的生命力。她强迫自己扯出一个自然的、甚至带着点温柔笑意的表情，声音却比平时更加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轩轩怎么突然问起爸爸了呀？”她试图用问题缓冲一下，给自己组织语言的时间。
宇轩眨巴着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扇动着：“因为宋宋有爸爸，乐乐也有爸爸，小美也说周末要和爸爸去公园放风筝。”他掰着短短的小手指，一个一个数着幼儿园的小伙伴，“轩轩的爸爸呢？他为什么不来接轩轩？他也会带轩轩飞高高吗？”他的小脸上充满了对“爸爸”这个角色的憧憬和纯粹的好奇，完全不明白自己简单的问题在妈妈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Echo的心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着，细密的疼痛蔓延开。她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喉咙发紧。谎言？告诉他残酷的真相？不，他还那么小，他纯净的世界不该被仇恨和黑暗沾染。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温暖：
“宝贝，”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宇轩柔软的头发，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你有妈咪呀。你看，”她将儿子更近地拉向自己，额头轻轻抵着他的小额头，传递着坚定的温度，“妈咪最爱最爱轩轩了，妈咪会一直一直陪着轩轩，保护轩轩。”
宇轩感受着妈妈的亲近，小脸上的疑惑稍减，但还是执着地追问：“那…爸爸呢？”
Echo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是沉淀下来的温柔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她看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宝贝，你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咪，”她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几步之外、安静地站在梧桐树荫下等候的沈翊——那个在她们母子最黑暗无助时伸出援手的人，“还有…一直关心我们、帮助我们的沈叔叔。”
沈翊似乎察觉到了Echo目光中的求助和那份深藏的痛楚，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向她点了点头，眼神沉静而包容，像一座沉默可靠的山。
Echo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宇轩懵懂的小脸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无比坚定地继续说下去：
“爸爸…他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选择了空间的距离，而非生死的隔绝，这是她能为儿子保留的最后一丝关于“父亲”的、不那么冰冷的想象。
“很远很远？”宇轩重复着，小眉头微微蹙起，努力理解这个抽象的距离，“比…比我们去沈叔叔工作的医院还要远吗？”
“嗯，比那还要远得多。”Echo的声音更轻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远到轩轩现在看不见他。”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孩子的问题总是直白而充满期待。
Echo的心口又是一窒。回来？那个地狱？永远不可能！但她不能这么说。
她抬手，用指腹轻轻拂去宇轩脸颊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灰尘，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声音也放得更加柔和：
“妈咪也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是实话，带着无尽的涩然。“但是，”她加重了语气，眼神恳切地望进儿子的眼底，仿佛要把某种信念传递给他，“妈咪相信，爸爸他…”这个称呼从舌尖滚过，带着撕扯般的痛楚，“他一定也在某个地方，知道我们轩轩是一个多么棒、多么勇敢的小男子汉。”
她停顿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他一定…也在那个很远的地方，爱着我们轩轩。”
“爱轩轩？”宇轩眨巴着眼睛，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对于四岁的他来说，“爱”是一个比“爸爸在哪里”更容易理解的概念。
“嗯，”Echo用力点头，脸上绽放出一个混合着泪光与坚韧的笑容，“就像妈咪爱你一样，只是…离得远了一点。”她努力让这个解释听起来合理。
宇轩歪着小脑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妈妈的话。阳光落在他柔软的头发上，晕开一层温暖的光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乌黑的大眼睛里虽然还带着一丝懵懂的困惑，但那份执着的追问似乎淡去了许多。
他伸出小胳膊，再次紧紧搂住妈妈的脖子，把小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闷闷地、带着点委屈又像是自我安慰地说：“那…那好吧。轩轩有妈咪，还有沈叔叔！”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沈翊，大声补充道：“沈叔叔也好！”
沈翊的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走近几步，大手轻轻落在宇轩的发顶揉了揉：“嗯，沈叔叔也在。”
Echo紧紧抱着儿子，感受着他小小身体传递过来的温热和依赖，那颗被撕扯得生疼的心，才慢慢找回一点支撑的温度。她将脸埋在儿子带着淡淡奶香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翻涌的酸楚、恨意、不甘……都强行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为了宇轩，她必须坚强，必须给他一个充满阳光与爱的童年，哪怕这份爱里，永远缺失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晚上，“Echo Studio”灯火通明，却比往日安静许多。
宇轩洗过澡，穿着印着小熊图案的柔软睡衣，抱着他最喜欢的小兔子玩偶，坐在厚厚的地毯上翻看绘本。Echo坐在他身边的工作台前，手里拿着一块银质胚料，却久久没有动作。她的目光落在绘本彩页上，心思却飘得很远。
下午宇轩那句稚嫩的疑问，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此刻正随着每一次心跳隐隐作痛。顾霆琛的脸，他冰冷暴戾的眼神，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她用力攥紧了手中的胚料，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拉回一点神志。
“妈咪？”宇轩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小家伙不知何时合上了绘本，爬到妈妈腿边，仰着小脸看她，大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妈咪不开心吗？”他敏感地捕捉到了妈妈身上那细微的低落气息。
Echo猛地回神，连忙压下心头的阴霾，换上温柔的笑容，放下手里的东西，将儿子抱到膝上：“没有呀，妈咪只是在想事情。轩轩看完书了？”
“嗯。”宇轩点点头，小脑袋靠在妈妈胸前，小手无意识地揪着小兔子的耳朵，沉默了一会儿，才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爸爸…在很远的地方…也会想轩轩吗？”
又是这个问题。
Echo的心像是又被那根刺狠狠戳了一下。她抱紧儿子，下巴轻轻蹭着他柔软的发顶，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肯定：“会的，宝贝。爸爸一定会的。就像妈咪无论在哪里，都会想着轩轩、爱着轩轩一样。”她没有说“他爱你”，而是用了“想着你”，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真实”。
宇轩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些许安慰，他蹭了蹭妈妈的怀抱，小脑袋一点一点，睡意渐渐袭来：“妈咪…讲故事…”他含糊地要求。
“好，讲故事。”Echo拿起旁边一本童话书，轻声读了起来。柔和的灯光下，她的声音温柔平静，仿佛下午那场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片被撕开的旧伤，正汩汩地渗着血，提醒着她那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影子。
宇轩在妈妈温柔的朗读声中，眼皮越来越沉。他蜷缩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小兔子玩偶被抱在胸前，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就在即将彻底沉入梦乡的前一刻，他那粉嫩的小嘴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蠕动了几下，发出一个模糊到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音节：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