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鹏在一旁,看着三大爷阎埠贵为了那八毛钱和六两粮票,像个老小孩似的在那里胡搅蛮缠,唾沫星子横飞,把堂堂一个派出所搅得鸡犬不宁。好大哥李成钢被缠在中间,焦头烂额,平日里能说会道的嘴此刻竟显得百口莫辩。吴鹏这火爆脾气哪里还压得住?一股子热血“噌”地直冲脑门,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也顾不上多想后果,完全是凭着胸中一股子憋屈和不平之气,猛地从自己那件洗得发黄、领口袖口都磨起了毛边的警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边缘都卷了毛的绿色一元纸币。那纸币被他汗水浸得有些潮软。
“阎埠贵同志!阎大爷!”吴鹏的声音因为激动带着明显的颤音,但音量洪亮,足以穿透整个派出所大院,清晰地送到每个人耳朵里。他手臂一挥,“啪!”地一声,将两张纸币重重拍在院里的石桌上。“这两块钱!我私人赔给您!算我怕你了!行不?求求您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拿了钱,赶紧走吧!别再这儿闹了行不行?我们这派出所不是供销社,还得办公抓贼呢!”
这一下,如同按下了暂停键。派出所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值班民警、刚进来的办事群众、站在门口的何指导员、治安队长老王——齐刷刷地聚焦在吴鹏身上,然后又转向桌面上那两张格外刺眼的绿色钞票,最后定格在三大爷阎埠贵的脸上。
阎埠贵那双透过断了腿、用胶布缠了好几圈的破眼镜片的小眼睛,先是一愣,随即如同精密仪器般瞬间聚焦在那两张诱人的元纸币上。一道混合着惊愕、狂喜和难以置信的精明光芒在他眼底飞速闪过,随即被一种近乎本能的贪婪所取代。他几乎是以与他六十多岁年龄完全不符的敏捷速度,身体猛地向前一探,枯瘦如柴的手爪子闪电般伸出,“唰”地一下就将那两张钞票牢牢抓在手心,动作快得让人反应不及。紧接着,他飞快地将钱塞进了自己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内侧口袋,还下意识地用手在外面用力按了按,仿佛那不是两张纸币,而是两块随时会飞走的鸽子,生怕它们张开翅膀飞了,或者吴鹏下一秒就反悔抢回去。
“哎哟!这……这怎么话说的……”阎埠贵脸上刚才那副天经地义、不依不饶的固执和怒气,如同被一阵风吹散的无影无踪,瞬间换上了一副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又强忍着得意想要装作淡定的滑稽表情。他的腰杆似乎都挺直了些,语气更是软和得能滴出水来,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谄媚的笑意,“吴公安您看您……哎,您也太客气了,太……太那个了……这,这多不合适啊……”他嘴上说着不合适,手却死死按着口袋,脚下已经下意识地开始往门口挪动,“那行吧!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这事,就算这么着了啊!我就不打扰诸位领导、同志们办公了,走了,走了啊!”
说完,他甚至不敢再多看脸色铁青的李成钢和周围表情各异民警一眼,更顾不上理会那几个低声嗤笑的群众。他揣着那笔从天而降的“意外之财”,心满意足,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屁颠屁颠地快步溜出了派出所大门。那背影,与几分钟前那个在派出所里撒泼打滚、寸步不让的“苦主”判若两人,充满了小人得志的窃喜。
看着三大爷那带着一丝猥琐胜利感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派出所接待室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何指导员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沉重地叹了出来,无奈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自己办公室,门被轻轻带上。其他民警有的面面相觑,哭笑不得;有的摇头叹气,觉得又可气又可笑;那几个办事的群众更是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这出难得一见的“闹剧”。
李成钢看着身边一脸“问题解决、天下太平”表情的吴鹏,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却是心疼和一股深深的无奈。他走到吴鹏身边,看着这个冲动的兄弟,重重地叹了口气,一把将他拉到院子里的角落,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责备和关切:
“鹏子!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他指着吴鹏那空空的口袋,“你一个月才拿多少工资?五十来块工资?家里媳妇、两个娃不要读书吃饭穿衣了?这两块钱!顶你几天天的伙食费?买多少斤棒子面?!你这么大方,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你这纯粹是……是助长他阎埠贵这种歪风邪气!开了这个头,以后谁丢了点鸡毛蒜皮都跑所里来闹,你还人人赔两块?”
吴鹏被李成钢数落得有点尴尬,摸着后脑勺,讪讪地笑了笑,但那股子“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江湖义气劲还在:“李哥,我这不是看您被他缠得实在没辙了嘛!您是讲道理的人,可那阎大爷根本不听道理啊!就这一次,下不为例!真让他在这儿闹一下午,耽误多少事?影响多不好?所里人来人往的,传出去像什么话?两块钱……就当喂狗了,买个眼前清静,值了!”
“值什么值!”李成钢语气陡然严肃起来,目光锐利地看着吴鹏,“鹏子!我知道你是好心,想替我解围,也是为了所里的秩序。但是,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今天你为这事儿赔了两块,明天来个张大爷说被抢了五毛钱也来闹,你赔不赔?后天李婶丢了个鸡蛋说是我们没管好治安,你也赔?咱们派出所成什么地方了?街坊邻居的救济站?这叫什么事儿?!这是原则问题!红线!不能有半点含糊!”李成钢的声音不高,但字字铿锵。
说着,李成钢毫不犹豫地从自己同样洗得发黄的警服口袋里也掏出两张一元纸币强硬地就要往吴鹏手里塞:“这钱,必须我出。这是我领居,是我没处理好,没道理让你破这个费。拿着!”
吴鹏像是被那两张纸币烫到了一样,猛地缩回手,连连后退几步,黝黑的脸膛瞬间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李哥!你……你这不是埋汰我吗?!我吴鹏给出去的钱,泼出去的水!哪有让你还的道理?绝对不行!这钱打死我也不能要!你要给我,咱俩兄弟都没得做!”他梗着脖子,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子江湖汉子特有的执拗。
“必须拿着!”李成钢态度同样坚决,又往前逼了一步,“一码归一码!你家里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嫂子身体不好,燕子,虎子上学买铅笔本子哪不要钱?听话,拿着!”他硬是把钱往吴鹏的警服口袋里塞。
“不行!说了不能要就不能要!”吴鹏死死捂住自己的口袋,身体扭得像麻花,坚决抵抗。
两人就在派出所不大的院子里,为了这两块钱推来搡去,一个非要给,一个死活不收,脸红脖子粗,引得路过的几个民警都停下脚步看着。治安队长老王叼着烟卷走过来,看着这哥俩较劲的场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圆场道:“我说成钢、鹏子,你俩也别争了,跟俩小孩儿似的。要不这样,这钱充公算了,交给小郑,算所里买了茶叶,给大家伙儿改善改善生活,去去这晦气?”
李成钢见吴鹏态度如此坚决,知道这哥们儿的犟脾气上来了九头牛都拉不回,那份义气和自尊心比啥都重。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知道再争下去也没结果,只好把手里的钱收回去,揣回自己口袋:“行行行,老王说的对,跟个倔驴似的!你不要就算了。”他拍了拍吴鹏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这样,中午别去吃食堂那清汤寡水的大锅菜了。我请客,老王一起去。门口老马家炒肝儿,管够!多加肠多加蒜!再配上二两牛栏山二锅头,算是……算是慰劳你刚才‘破财消灾’,替所里挡了一劫!”
吴鹏紧绷的脸这才放松下来,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爽朗:“嘿!这还差不多!李哥你说到可得做到啊,我得吃他两大碗!把损失吃回来!”刚才赔钱的不快似乎被这顿“大餐”的许诺冲淡了不少。
中午时分,阳光晒得地面发烫。三人脱下警帽,解开风纪扣,来到派出所附近那条热闹小街上的“老马炒肝店”。小店门脸不大,油腻的木招牌在阳光下泛着光。正是饭点,店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灶台边掌勺的师傅挥舞着铁勺,锅铲碰撞声、食客的招呼声、吆喝声混成一片。
李成钢和吴鹏好不容易在靠墙的角落里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油腻腻的方桌,两把吱呀作响的条凳。吴鹏熟门熟路地喊道:“老马!三大碗炒肝儿!加双份肠儿!再来一屉猪肉大葱包子!快点啊!”李成钢笑着补充:“再加三瓶北冰洋汽水!
等着上菜的间隙,李成钢的目光随意扫过拥挤喧闹的小店。就在斜对面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略显扎眼的年轻人。男青年穿着件当时流行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下摆收进笔挺的灰色“的卡”长裤里,脚下是一双擦得锃亮的三接头黑皮鞋,手腕上戴着一块明晃晃的上海手表。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显得很精神,甚至有点刻意。他对面坐着的姑娘,正是院里秦淮茹的女儿小当。小当今天似乎也特意打扮过,穿着件碎花的新裙子,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和一种刻意维持的矜持笑容。
那男青年——周国栋,正殷勤地用筷子夹起一块酱色的炒肝,小心翼翼地放到小当面前的粗瓷碗里,嘴里似乎说着什么讨好的话。小当则微微低头,带着明显的仰慕和一丝讨好般的笑容回应着,偶尔抬眼飞快地瞟一眼对方,眼神亮晶晶的。两人之间的氛围,显然超出了普通朋友的范畴。
李成钢只是瞥了一眼,并没太往心里去。小当这年纪,正是谈对象的时候,秦淮茹家条件不好,能认识个看起来家境不错的对象,也算一个好出路。他摇摇头,低头拿起筷子,准备对付自己面前即将端上来的、热气腾腾、蒜香扑鼻的炒肝儿。
倒是坐在对面的吴鹏,多看了那周国栋几眼。他眉头慢慢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不确定。他用胳膊肘用力碰了碰正低头吹气的李成钢,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声问道:“李哥!李哥!你看!就那男的,给那姑娘夹菜那小子!我咋觉得……这么眼熟呢?肯定在哪见过!可这猛一下又想不起来……这感觉,就跟卡了根鱼刺似的,别扭!”
李成钢闻言,放下筷子,又抬起头,隔着几张桌子仔细打量周国栋的侧脸。小伙子长得是挺精神,但眉眼间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让人记忆深刻的地方。李成钢仔细回忆了一下,无论是在辖区走访,还是办案时见过的可疑人员照片,都对不上号。他摇了摇头,肯定地说:“面熟?我没印象。可能就是长得比较大众脸?或者以前在街上、胡同里打过照面呗。快吃吧,这炒肝儿凉了膻气,下午还得去查那个偷自行车轱辘的案子呢。”他夹起一块肥肠送进嘴里。
吴鹏却不死心,又盯着周国栋看了好几秒,目光在他那身打扮和那块手表上尤其停顿了一下。他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总觉得那个模糊的印象就在嘴边,可偏偏就是想不起具体的场景和人名。他烦躁地抓了抓板寸头,低声嘟囔了一句:“奇了怪了,到底在哪见过呢……”见实在想不起来,李成钢又催着吃东西,他只好暂时作罢,也抄起筷子,大口吃起来。但那点疑虑,如同炒肝里没嚼烂的蒜粒,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安感,被他咽了下去,暂时埋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