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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毒辣,蝉鸣嘶哑,小院的书房像个蒸笼,冰盆也压不住那股子燥热。

谢霄伏在书案上,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笔尖在纸上游走,速度却比平日慢了几分。

林晏盘腿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拿着把小刀削梨皮,眼睛却一直瞟着谢霄。

见他鬓角汗湿,眉头微锁,林晏立刻把削了一半的梨往旁边小几上一丢,蹭地跳下软榻。

“谢兄!热坏了吧?”

他像阵小旋风似的跑出去,不一会儿又旋风似的刮回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白瓷盅和一个精巧的小圆瓷盒。

“快尝尝这个!”他把瓷盅推到谢霄面前,献宝似的掀开盖子。

一股酸甜清凉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里面是深褐色的汤水,沉浮着几颗饱满的乌梅和一点桂花。

“家里刚送来的,说是宫里的秘方熬的酸梅汤,最解暑气了!”

他又打开小圆盒,里面是半透明的碧色膏体,“还有这个清凉膏,说是抹在太阳穴和颈后,能醒脑提神,可灵了!”

谢霄看着眼前冒着丝丝凉气的酸梅汤和那盒碧莹莹的膏体,又看看林晏亮晶晶、满是期待的眼睛。他放下笔,端起瓷盅,浅浅抿了一口。

冰凉酸甜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乌梅的醇厚和桂花的清雅,瞬间压下了喉间的干渴燥热,连带着烦闷的暑气都似乎被驱散了几分。他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

“如何?好喝吧?”林晏凑近了点,紧张兮兮地问。

“嗯。”谢霄应了一声,又喝了一大口,才放下瓷盅。他看着林晏明显松了口气、喜笑颜开的样子,心头微动。这小少爷,虽然闹腾,但这股子用心劲儿……

“清凉膏你也试试!”林晏见他喝了汤,更来劲了,挖了一点碧色的膏体在指尖,跃跃欲试地就想往谢霄太阳穴上抹。

谢霄下意识地偏头躲开,自己接过小盒:“我自己来。”他指尖沾了一点,微凉的膏体带着薄荷脑的强烈气息,轻轻按揉在两侧太阳穴上。一股沁人的凉意直冲脑门,混沌的思绪果然为之一清。

“舒服吧?”林晏得意地笑弯了眼,比自己用了还开心。

谢霄没说话,只是又沾了点膏体抹在颈后,才把盒子盖好推回给林晏。“收好。”声音依旧平淡,但眉宇间那点因暑热而起的烦躁,似乎消散了不少。

……

贡院开放踩点的日子到了。清水镇离省城不远,林晏比谢霄还积极,一大早就催着套车。

贡院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敞开着,露出里面森严的仪门和高高的号舍屋檐。门口已经聚了不少前来踩点的学子,个个神色凝重。

林晏一下车,就被这阵仗弄得紧张起来。他紧紧拽着谢霄的袖子,好像怕他跑丢了似的,跟着人流往里走。

“谢兄你看!那就是号舍吧?”林晏指着远处一排排低矮狭长、像鸽子笼似的隔间,声音都绷紧了,“天哪!这么小!这么矮!这进去不得憋死啊?”他想象着谢霄缩在里面的样子,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引路的差役面无表情地解说着路线和规矩。林晏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顾着东张西望,嘴里不停地碎碎念:

“谢兄你记住了啊,进去走这边……哎不对,好像是那边?算了算了,你跟着大家走……”

“号舍!号舍!记住了吗?千万别走错!”

“带清凉油了吗?我给你的那瓶!一定要带!听说里面又闷又热还有蚊子!”

“吃的!吃的带什么好?不能带汤汤水水的,会洒!带干饼?不行,太干咽不下去……带肉脯?会不会坏啊?谢兄你说带什么好?”

“还有还有,笔墨多备一份!万一……”

他越说越急,仿佛要进去考试的是他自己。谢霄被他拽着袖子,耳边像飞了只聒噪的麻雀。他有些无奈,又觉得林晏这紧张兮兮的样子有点好笑。

“知道了。”谢霄终于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反手轻轻拍了拍他紧紧抓着自己袖子的手背,动作带着点安抚的意味,“别担心。”

林晏被他拍得一愣,对上谢霄沉稳平静的目光,那没来由的紧张感奇异地消退了一些。他讪讪地松开手,小声嘟囔:“……哦,那,那你记住啊,清凉油!还有吃食要干净!”

谢霄没再说什么,只是目光扫过那些低矮的号舍,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仿佛看的不是决定命运的考场,而是一个普通的观察场所。

……

踩点回来没两天,林晏又神秘兮兮地凑到谢霄书案前。

“谢兄!重大消息!”他压低声音,眼睛贼亮,“我听说,今科乡试的策论题,八成要落在‘漕运’上!”他一脸“我搞到内部机密”的得意,“还有经义题,有人说可能是《孟子》里那篇‘天时不如地利’!你快看看!是不是很有道理?”

谢霄正在光幕上梳理历年真题数据模型,闻言抬起头,看着林晏那张写满“快夸我”的小脸,一时有些无言。这种考前满天飞的“押题”,他光幕数据库里分析过,准确率低得可怜。

“哦?”谢霄不动声色,“听谁说的?”

“哎呀,你别管听谁说的!”林晏急了,“你就说有没有可能嘛!你那么厉害,要是正好押中了,岂不是手到擒来?”他越想越觉得靠谱,激动地搓手,“你快看看‘漕运’相关的文章!还有那篇《孟子》!”

谢霄看着他盲目崇拜、仿佛自己无所不能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他指尖在袖中微动,光幕迅速调出近十年各省乡试策论题分布图和相关分析。

“近十年江南乡试,”谢霄语气平淡地开口,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策论涉及漕运,仅一次。且三年前刚考过‘河工’,与漕运关联密切。按常理,再考概率不大。”

他又顿了顿,“至于‘天时不如地利’,《孟子》中此类论战篇章不下十数,单押一篇,过于武断。”

林晏脸上的兴奋像被戳破的皮球,迅速瘪了下去。他嘟着嘴,不服气地瞪着谢霄:“那……那万一呢?万一考官就喜欢考这个呢?谢兄你那么厉害,就算没押中,什么题答不出来?”

谢霄看着他气鼓鼓又盲目信任的样子,最终只是摇摇头,重新低下头去看书:“与其押题,不如通览。” 林晏讨了个没趣,哼哼唧唧地走开了,嘴里还小声念叨着“反正谢兄肯定行”。

……

离乡试开考只剩下三天了。小院里的气氛明显沉凝下来。

谢霄不再整日伏案疾书。他更多的时间是独自待在书房里,或是在天井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树下慢慢踱步,神色沉静,目光悠远,像是在脑中梳理着庞杂的脉络,又像是在调整着某种状态。连翻书页的动作都变得极轻缓。

林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知道,这是谢兄要“静心”了。

他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不再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弄出一点声响。他拖着自己的小凳子,坐在书房门口的门槛上,离谢霄不远不近。

有时,他手里捧着一卷《山海经》之类的闲书,装模作样地翻看,其实大半时间是在偷偷画书页空白处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小人儿。

画腻了,就托着腮,歪着头,安安静静地看着院子里踱步的谢霄,或者书房里那个沉静的侧影,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专注。

有时,见谢霄在书案前静坐的时间长了,他会轻手轻脚地拿起一把蒲扇,小心翼翼地挪到谢霄身后,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没什么风地给他扇着。

扇几下,就停下来歇歇,看看谢霄的反应,见他没动静,又继续扇。那点微弱的风,聊胜于无,更像是一种笨拙的陪伴。

谢霄能感觉到身后那点小心翼翼的凉风,也能察觉到门槛上那道安静的、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他并未回头,也未阻止。这份难得的安静和笨拙的体贴,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外界最后的喧嚣隔开。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光幕上的数据流无声流淌,思维越发清晰凝练。

……

乡试开考的前一天夜里,林晏翻来覆去睡不着,比谢霄这个正主还紧张。天还没亮透,他就一骨碌爬起来,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

谢霄已经起身,正在洗漱。林晏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转。

“考篮!考篮检查好了吗?”林晏冲到书桌旁,把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大号考篮又拖了出来,神经质般地再次清点:

“笔墨!嗯,两支狼毫,两支兼毫,墨锭两块!够!”

“砚台!小块的,带盖子的!好!”

“镇纸!带了!”

“吃食!”他打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切得方方正正、烘得干干的肉脯,“这个!顶饿!还有这个!”又打开另一个纸包,是同样烘得干爽、撒了芝麻的薄饼,“干粮!水囊装了凉白开!”

“药品!”他宝贝似的拿出一个小瓷瓶,“清凉油!还有一小瓶藿香正气丸!防止中暑!”

“还有备用的衣带!汗巾!……”

他一样样数过去,嘴里念念有词,仿佛要把所有能想到的都塞进去。那架势,活像个要把孩子送进考场的操心老母亲。

谢霄洗漱完毕,换好干净的青布直裰,走过来。他看着林晏把考篮翻得乱七八糟又小心翼翼重新归置好的样子,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等他清点完。

“好了!都齐了!”林晏终于满意地合上考篮盖子,郑重其事地递到谢霄手里,深吸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

马车到了贡院所在的街口,就再也挤不进去了。离着老远,就看到贡院门前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黑压压的全是脑袋。提着考篮的学子,送考的家人,维持秩序的差役,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喧嚣直冲云霄。

林晏跳下马车,看着眼前这阵仗,心又提了起来。他紧紧跟在谢霄身后,像条小护卫犬,在人缝里艰难地往前挤。

“让让!让让!”他一边拨开人群,一边不忘回头叮嘱谢霄,“谢兄你跟紧我!别走散了!”

好不容易挤到贡院门口那两盏巨大的灯笼下。灯笼的光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明晃晃的。差役们开始高声唱名,查验身份文书,搜身检查考篮。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

轮到谢霄了。他把考篮和文书递过去。

林晏踮着脚,伸长脖子,比自己考试还紧张地盯着差役检查。看到谢霄的考篮被打开,他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半步,差点被维持秩序的差役推开。

“谢兄!”眼看谢霄检查完毕,拿起考篮就要随着人流走进那扇象征着“龙门”的贡院大门,林晏再也忍不住,用力地跳起来,朝着谢霄的背影使劲挥手,用尽力气大喊,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格外清脆响亮:

“谢兄!加油!好好考!我等你出来——!”

提着考篮、即将汇入考生洪流的谢霄闻声,脚步微微一顿。他在拥挤的人潮中转过身。

灯笼的光映着他清俊沉静的侧脸。隔着攒动的人头,他的目光精准地找到了那个在人群外跳着脚、用力挥手的少年。

周围是鼎沸的人声,是紧张的空气,是无数张或焦虑或茫然的脸。

谢霄看着林晏那张写满紧张和纯粹期待的小脸,看着他挥舞的手臂,眼神沉静如深潭,没有多余的情绪,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

他对着林晏的方向,幅度极小,却异常清晰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提着考篮,随着人流,一步一步,沉稳地走进了贡院那两扇沉重的、象征着未知与挑战的朱漆大门。

身影很快被门内更深沉的阴影和涌动的人潮吞没。

林晏的手还举在半空,看着谢霄消失的方向,直到那扇大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人潮依旧喧嚣,贡院门口的红灯笼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林晏放下手,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谢霄指尖清凉膏的薄荷气息。

漫长的等待,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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