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霄一进贡院，林晏就觉得小院空得吓人。
他像只没头苍蝇，在院子里转圈，石榴树都快被他盯出洞了。
“第一场三天两夜……现在进去几个时辰了？”他掰着手指头算，越算心越慌，“号舍那么小，谢兄腿都伸不直吧？晚上蚊子肯定多，我给的清凉油够不够用？带的肉脯那么干，他喝水了没？天这么热，不会中暑吧……”
他坐立不安，书也看不进，点心也吃不下。仆役看他这样，小心地问要不要去街上逛逛散心。
“不去！”林晏一口回绝，“万一谢兄提前出来了呢？”他固执地守在门口，耳朵竖着，听着街上的动静，仿佛下一秒就能听到谢霄回来的脚步声。
时间慢得像蜗牛爬。太阳毒辣辣地挂在天上，蝉鸣吵得人心烦。林晏趴在石桌上，下巴垫着手臂，眼巴巴地望着院门，小脸皱巴巴的。三天两夜，怎么熬啊？
……
好不容易熬到第一场结束那天的傍晚，林晏像屁股着了火，早早冲到了贡院门口。
贡院大门还没开，外面已经乌泱泱挤满了人，都是来接考的。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说不出的紧张焦躁。林晏仗着人小灵活，硬是挤到了最前面，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吱呀——”
沉重的开门声像拉开了闸门。里面涌出来的人潮，个个脸色灰败，脚步虚浮，像被抽干了精气神。有的胡子拉碴，有的衣袍皱得像咸菜，眼神都是直的。
林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在攒动的人头里拼命搜寻。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青布直裰还算齐整，但脸色明显透着疲惫，嘴唇也有些干裂。
“谢兄！这里！”林晏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开人群，挤到谢霄面前，声音都带了点颤，“你可出来了！”
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温热的竹筒水壶，塞到谢霄手里：“快！温的！喝口水！”又掏出一块干净的细棉布汗巾，踮着脚就往谢霄额头上擦，“怎么样？累坏了吧？号舍是不是闷死了？蚊子咬你没？吃的东西还行吗？……”
一连串的问题噼里啪啦砸过来，汗巾带着林晏身上的皂角香在眼前晃悠。
谢霄刚从那狭小逼仄、气味混杂的号舍里熬出来，脑子还有点木，被林晏这阵仗弄得有点懵。
他下意识地接过水壶，喝了几大口温水，干涩的喉咙才舒服些。
“无事。”他看着林晏焦急的小脸，声音有些沙哑，“尚可。”
“真的？”林晏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他，见他除了疲惫，似乎没别的不好，才松了口气，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走走走！快回家！热水都给你烧好了！好好洗洗，睡一觉！”
谢霄被他拉着往外走，看着少年因为紧张和奔跑而泛红的后颈，感受着袖子上传来的力道，心头那点被考场磨出来的烦躁，奇异地被这过度的关怀熨平了一丝。他任由林晏拽着，默默跟在他身后。
……
第二场、第三场，同样的煎熬，同样的等待，同样的接考流程。
每次林晏都像打仗一样早早守在贡院门口，每次看到谢霄出来，都像第一次那样冲上去，递水递汗巾，嘴里噼里啪啦问个不停，仿佛谢霄不是去考试，而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谢霄每次出来，状态都差不多。脸色略白，眼神疲惫，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面对林晏连珠炮似的追问和夸张的嘘寒问暖，他起初有些无奈，后来渐渐习惯了这份聒噪的关怀。
“谢兄，这场怎么样？题难不难？”林晏一边给他擦汗（其实没多少汗），一边紧张地问。
谢霄总是接过水壶喝几口，淡淡地回两个字：“尚可。”
林晏自动把这俩字翻译成“稳了！” “没问题！” “小菜一碟！”，立刻眉开眼笑，拽着他就往家走，路上还兴致勃勃地盘算着考完要去哪家酒楼吃顿好的。
谢霄看着他瞬间阴转晴、盲目乐观的样子，也没解释。他确实觉得题不算难，光幕里的资料库足够应付。
只是九天六夜蜷在号舍里的精神消耗和身体的疲惫感是实打实的。他需要的是安静地洗个澡，好好睡一觉，而不是林晏的过度解读。但看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睛，他最终选择了沉默。
……
终于熬到了放榜的日子。
天还没亮透，贡院那条街已经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比考试那天的人还多几倍。
空气里充满了汗味、脂粉味、还有各种香烛纸钱的味道——不少人还带了香烛来拜“文曲星”。
林晏拉着谢霄，在人堆里艰难地往前拱。他个子小，只能看到前面密密麻麻的后脑勺和肩膀。
“让让！麻烦让让！”林晏急得满头汗，声音都喊哑了，“谢兄！跟紧我！”
挤到离榜墙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彻底挤不动了。
前面的人墙密不透风，只看到榜墙前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上面贴了什么。差役拿着水火棍在维持秩序，吼声不断。
“看到了吗？谢兄！看到你的名字了吗？”
林晏跳着脚，脖子伸得老长，可除了前面人的衣领和发髻，什么也看不见。他急得直跺脚，小脸涨得通红。
谢霄比他高很多，能看到前面榜墙的一点影子，但名字太小，也看不真切。他微微蹙眉，看着林晏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哎呀！急死我了！”林晏又跳了一下，还是徒劳。
就在这时，谢霄忽然伸手，一只温热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林晏的腰侧。
“！”林晏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体一轻，双脚瞬间离地！
谢霄手臂用力，竟然直接将他托举了起来！让他稳稳地坐在了自己的小臂上！位置一下子拔高了许多！
林晏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住了谢霄的肩膀。
视野瞬间开阔！前面攒动的人头矮了下去，那张巨大的、贴满了名字的黄榜清晰地映入眼帘！
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飞快地在榜首位置扫过——密密麻麻的名字，朱红的笔迹。
“解元：谢霄”
四个大字，赫然排在第一位！朱砂鲜艳夺目！
林晏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紧接着，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像炸开的烟花，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
“啊——！！！”
他发出一声足以刺破云霄的尖叫，完全忘了自己还坐在谢霄胳膊上，猛地扭身，双手死死搂住了谢霄的脖子，整个人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激动得语无伦次，声音因为狂喜而劈了叉：
“中了！中了！头名！谢兄！解元！你是解元！！头名！！！”
他抱着谢霄的脖子又笑又叫，两条腿在空中激动地乱蹬，眼泪都飙出来了，完全不顾周围人投来的惊愕、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谢霄被他勒得脖子一紧，身体因为林晏的突然动作晃了晃，但手臂依旧稳稳地托着他。
感受着怀里少年激动到颤抖的身体，听着他毫无形象的尖叫和狂喜的笑声，谢霄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墨色的眼底，也终于漾开了一丝真实的、轻松的笑意。
……
当晚，清水镇最好的酒楼“醉仙楼”二楼最大的雅间，灯火通明。
林晏大手一挥，把整个二层都包了下来。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时令鲜蔬，各色点心，还有几坛子好酒。
被请来的几位考中的同窗，脸上都带着喜气。但所有人的风头，都被林晏抢光了。
他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显然是喝了不少。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满场转，嘴里就没停过：
“来来来！张兄！王兄！恭喜高中！喝！”
“李兄！别客气！吃菜！这醉鸡是招牌！”
“伙计！再上一坛！要最好的！”
转了一圈，他又蹭回主位，一屁股坐在谢霄旁边的凳子上，身体歪歪斜斜地挨着谢霄。
他仰着头，看着谢霄清俊的侧脸，眼神迷蒙，全是毫不掩饰的崇拜和欢喜，嘿嘿傻笑：
“谢兄……嘿嘿……解元！头名！我就知道你最厉害！天下第一厉害！”
他伸出大拇指在谢霄眼前晃悠，差点戳到谢霄鼻子，“那些题……嗝……对你来说，算个啥！是不是？”
谢霄看着他醉态可掬、胡言乱语的样子，眉头微蹙，伸手扶了他一把，免得他滑到地上去。
“少喝点。”谢霄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无奈。
“高兴嘛！”林晏顺势把脑袋靠在谢霄肩膀上，抱着他的胳膊，像抱着个大号抱枕，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嘟囔，“谢兄……真棒……解元……嘿嘿……”
同窗们看着这一幕，都善意地哄笑起来。有人打趣：“林小公子，谢兄高中解元，你这高兴劲儿，比谢兄自己还足啊！”
林晏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理直气壮地大声宣布：“那当然！谢兄的事，就是我的事！”
说完，又把脑袋重重地砸回谢霄肩上，满足地蹭了蹭，很快就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谢霄身体微僵，感受着肩膀上沉甸甸、热乎乎的分量和那均匀的呼吸。
他看了看满桌的杯盘狼藉和还在说笑的同窗，再看看靠着自己睡得人事不省、脸上还带着傻笑的林晏，终是没把他推开。
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楼下街市的喧嚣和夏末的凉意。
谢霄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清茶，慢慢抿了一口。
茶水温热，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酒席间的一丝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