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襄阳城外的汉水结了薄冰。
沈正阳站在北岸的了望台上,看着这座号称“天下腰膂”的雄城。城墙高三丈六尺,雉堞如齿,护城河引汉水而成,宽达十丈。城头旌旗密布,红衣大炮的炮口从垛口探出,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守将是冯德泰,”曾大牛递过一卷文书,“原湖广总兵,崇祯十年的武进士,守过开封,击退过张献忠三次攻城。”
“城中兵力?”
“标营三千,卫所兵五千,乡勇团练约八千。存粮可支半年,火药充足。”
沈正阳放下望远镜:“是个硬骨头。”
“要不要等火炮营上来?”
“等不及。”沈正阳摇头,“襄阳一下,荆州、武昌必震。拖久了,朝廷从南直隶调援军,就麻烦了。”
他走下了望台,回到中军大帐。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高小宝已经在等着了。
“襄阳城里的情况?”
“冯德泰治军甚严,但有两个弱点。”高小宝铺开一张草图,“其一,他与知府不合。知府姓周,是东林党人,嫌冯德泰粗鄙,克扣过军饷。其二,冯德泰的独子在武昌读书,三日前,我们的人已经‘请’到了。”
沈正阳眉头微皱:“挟持人质,非君子所为。”
“主公,这是战争。”高小宝压低声音,“冯德泰若死守,我军强攻,至少要折损五千人。用一个书生换五千条命,这账……”
沉默良久。炭火噼啪作响。
“先礼后兵。”沈正阳最终说,“派人送信,许他全家平安,保他官职。若降,仍是襄阳总兵;若不降……”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信是午后送进城里的。
两个时辰后,回信来了——只有八个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臣受国恩,唯死而已。”
随信送回的,还有冯德泰儿子的随身玉佩,已经摔成三瓣。
“这是要殉国了。”曾大牛叹道。
沈正阳盯着那几块碎玉,忽然问:“城中百姓,对冯德泰如何?”
“又敬又怕。”高小宝道,“敬他治军严明,从不扰民;怕他执法无情,去年饥民闹事,他下令射杀了十七人。”
“那知府呢?”
“贪。”高小宝说得干脆,“襄阳城一半的店铺要给他交‘孝敬’,去年汉水泛滥,朝廷拨的赈灾银,他吞了七成。”
沈正阳眼睛亮了。
“去,”他对高小宝说,“找几个机灵的,混进城里。不用刺探军情,只做一件事——告诉百姓,青鸾军此来,只惩贪官,不伤百姓。破城之日,开仓放粮,今年赋税全免。”
“冯德泰若镇压……”
“那就让他镇压。”沈正阳的声音冷下来,“我要襄阳城的百姓自己选择,是要一个清廉的殉国者,还是要活命。”
当夜,襄阳城内开始流传各种消息。
茶馆里,说书人“不小心”说漏了嘴:“听说那青鸾军沈正阳,在郧阳开仓放了六千石粮,城中每户都领了三升白米……”
米铺前,排队买粮的妇人窃窃私语:“我家表兄从郧阳逃过来,说那边真的不纳粮了。知府老爷被抓了,家产充公,分给了穷人……”
城墙上,守夜的士兵裹着破棉袄,看着城外连绵的军营灯火,小声嘀咕:“咱们这几个月都没发饷了,人家那边当兵的一天三顿干饭……”
谣言如野火,烧遍全城。
冯德泰很快察觉了。他下令全城戒严,抓了十七个“散布谣言者”,当街砍了三个。血淋淋的人头挂在城门上,暂时压住了议论。
但恐惧的种子已经埋下。
正月初七,沈正阳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围三阙一。
他下令东、西、北三面扎营围城,独留南门不围。不仅如此,还在南门外设了粥棚,立了木牌,上书:“百姓出城就食者,每人每日一升米。”
第一天,没人敢出城。
第二天,有几个胆大的乞丐溜出去,真领到了热粥。
第三天,南门口挤满了人。
冯德泰站在城楼上,看着扶老携幼出城的百姓,手按刀柄,指节发白。
“将军,要不要……”副将做了个拦截的手势。
“让他们走。”冯德泰的声音沙哑,“没有百姓,本将军一样守城。”
但他错了。
百姓一走,军心就散了。守城需要民夫搬运滚木礌石,需要妇人烧饭洗衣,需要全城同心。现在,襄阳成了一座孤岛。
正月初十,沈正阳收到了西路军的捷报。
王铮派人送来的战报很简单:“腊月廿八,破剑门关。正月初五,成都降。四川巡抚自缢,总兵献城。现正整编降军,不日东进贵州。”
随信附着一份名单,是成都城中归附的官员士绅,长长一卷,足有二百余人。
“王铮干得漂亮。”曾大牛赞叹。
沈正阳却盯着地图上贵州的位置:“告诉他,不要急着东进。先稳固四川,清剿残匪,恢复民生。贵州土司林立,让赵独眼那些本地人先去探路。”
他把战报放在一边,继续看襄阳城的沙盘。
围城已经十天了。
“主公,”高小宝深夜进帐,“城里有动静了。知府周文礼暗中联络了几个士绅,想开城投降,但被冯德泰的亲兵发现了。现在周知府被软禁在府衙里。”
“冯德泰没杀他?”
“不敢。周文礼是东林大佬周延儒的族侄,杀了他,朝廷那边没法交代。”
沈正阳笑了:“那我们就帮他一把。派人潜进去,把周知府‘救’出来。”
“救?”
“对,救到我们营里。”沈正阳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然后告诉全城,冯德泰要杀尽文官,独揽大权。”
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本该是个团圆的节日,但襄阳城死气沉沉。半夜时分,城南突然起火——是知府衙门。混乱中,一队黑衣人“劫走”了周文礼,还留了几具“冯德泰亲兵”的尸体。
天亮时,周文礼已经坐在沈正阳的大帐里,涕泪横流地控诉冯德泰的“暴行”。
“沈将军!那武夫要杀尽文官,自立为王啊!下官侥幸得脱,愿效犬马之劳……”
沈正阳温言安抚,当即任命周文礼为“湖广招抚使”,让他写信劝降旧部。
这些信,连同周文礼的亲笔劝降书,被射进襄阳城里。
冯德泰看到信时,一口血喷在城楼柱子上。
“无耻文人!误国贼子!”他嘶吼着,拔剑砍断了桌案。
但已经晚了。城中士绅本就与周文礼盘根错节,现在“带头大哥”都降了,他们还坚持什么?
正月十八,襄阳四门大开。
不是冯德泰开的,是城中的士绅联合卫所军官,趁夜绑了冯德泰的亲兵,打开了城门。
冯德泰是在总兵府正堂被围住的。他穿戴整齐,一身戎装,端坐在虎皮椅上。
青鸾军的士兵冲进来时,他正在喝酒。
“沈正阳呢?”他问,声音平静。
“主公在城外,请冯将军一叙。”带队的是曾大牛。
冯德泰笑了:“告诉他,我冯德泰生是大明臣,死是大明鬼。这襄阳城……我守不住了,但我能选择怎么死。”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里有毒。
曾大牛冲上去时,冯德泰已经七窍流血,但依然坐得笔直。
“葬了他。”沈正阳听到消息后,沉默良久,“按总兵礼制。他儿子……送去长安读书吧,别说他父亲是怎么死的。”
襄阳就这样拿下了。
没动用一炮一铳,只用了二十天时间,用谣言、用粮米、用人心。
入城那天,沈正阳特意从南门进。沿途百姓跪了一地,不是恐惧,是感激——他们真的领到了粮食,真的免了赋税。
“主公,”曾大牛跟在身后,低声说,“荆州守将派人送来了降表。”
“哦?”
“他说,若主公保证不杀不抢,愿献城归降。”
沈正阳站在襄阳城的鼓楼上,望着南方的长江。
汉水在此汇入长江,江面宽阔,水汽氤氲。更远处,是江陵,是武昌,是整个江南。
“告诉他,”沈正阳说,“我保证。但有一个条件——他要亲自来襄阳见我。”
“若他不敢来呢?”
“那我们就去见他。”沈正阳转身下楼,“传令全军,休整三日。三日后,南下荆州。”
走下鼓楼时,他看见那个在郧阳给过麦芽糖的孩子——狗娃,正被母亲牵着,在领救济粮的队伍里。孩子看见他,咧开嘴笑了,缺了两颗门牙。
沈正阳也笑了。
这就是他要的天下。
让每一个狗娃都能吃饱饭,让每一个母亲都不用卖儿鬻女,让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有尊严地活着。
为此,所有的阴谋、所有的杀戮、所有的骂名,都值得。
长江的风从南方吹来,带着早春的气息。
沈正阳深吸一口气,知道真正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而此刻的武昌城里,楚王朱华奎正抱着酒壶,对着一群歌姬醉醺醺地说:“怕什么?襄阳丢了,还有荆州;荆州丢了,还有武昌。长江天险,他沈正阳还能飞过来不成?”
歌姬们强颜欢笑,琴师的手指却在颤抖。
城外的长江水,默默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