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龙抬头。
荆州城头的明字旗换成青鸾黑旗时,长江上起了雾。乳白色的雾气从江面漫上来,吞没了城墙、吞没了码头、吞没了江心沙洲上那片被称为“关公点将台”的荒地。
沈正阳站在点将台的残垣上,脚下是温润潮湿的泥土。一千八百年前,关羽曾在此操练水师,准备北伐襄樊。如今江水依旧东流,只是操练水师的人换成了他。
“主公,”曾大牛踏着露水走来,“武昌有动静了。”
“说。”
“楚王朱华奎调集了三万人马,其中一万是标营精锐,另外两万是从周边卫所临时拼凑的。水师有大小战船八十艘,最大的‘楚王号’有三层炮甲板。”曾大牛顿了顿,“但探子报,水师提督与楚王不和,因为军饷拖欠了半年。”
沈正阳望向东方。雾气中,长江如一条灰白色的巨蟒,蜿蜒消失在视野尽头。九十里水路,顺风一日可抵武昌。
“我军有多少船?”
“从襄阳、荆州缴获的,加上临时征调的民船,总共一百二十艘,但大多是平底漕船,战船不足三十。”曾大牛声音低下去,“真要在江上打,恐怕……”
“谁说要在江上打?”沈正阳转身,“传令全军,在荆州休整十日。从今日起,每日派三百人上船操练,要让武昌的探子看得清清楚楚。”
“主公是要……”
“佯攻水路,实走陆路。”沈正阳走回岸边,手指在湿漉漉的沙地上划出路线,“长江北岸多沼泽,大军难行,但有一支偏师足够。让赵铁骨带五千骑兵,一人双马,绕道汉川,从黄陂渡江,直插武昌东郊。”
“那主力呢?”
“主力走南岸。”沈正阳的脚踩在沙地上,“陆路一百五十里,五日可抵。等朱华奎的水师在江上等得发霉时,我们已经站在武昌城下了。”
曾大牛眼睛亮了:“声东击西!”
“不止。”沈正阳望向江面雾气中若隐若现的船只轮廓,“还要让武昌城自己乱起来。”
同一场雾,笼罩着九十里外的武昌城。
楚王府的花厅里,炭火烧得旺旺的,丝竹声软绵绵地飘着。朱华奎斜倚在锦榻上,四十来岁的年纪已经发福得厉害,眼皮耷拉着,手里把玩着一只玉杯。
“王爷,”水师提督郑仙舟站在下首,甲胄未卸,脸上还带着江风的咸腥味,“探子报,沈正阳在荆州大练水师,看来是要走水路来犯。末将请求增拨火药炮弹,修补战船……”
“急什么。”朱华奎懒洋洋地摆手,“长江天险,他沈正阳还能飞过来?再说,朝廷已从南直隶调兵,不日就到。守个十天半月,援军就来了。”
“可军饷……”
“军饷军饷,你就知道军饷!”朱华奎不耐烦了,“国库空虚,本王有什么办法?让兄弟们再忍忍,打退了叛军,本王重重有赏!”
郑仙舟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话,抱拳退下。
走出花厅时,身后传来歌姬娇笑和朱华奎的调笑声。郑仙舟站在廊下,看着庭院里枯死的腊梅树,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泉州当海商的日子——那时候虽然刀头舔血,但至少痛快。
“郑军门。”一个文官打扮的人从月门转出,是武昌知府周廷玉。
“周大人。”
“军门真信朝廷会派援军?”周廷玉压低声音。
郑仙舟沉默。
“南直隶的精锐都在江北防李自成,哪还有兵可调?”周廷玉凑近一步,“不瞒军门,下官在南京的同年来信说,朝廷……已经准备放弃湖广了。”
“什么?!”
“嘘——”周廷玉四下看看,“消息还没传开。但南京那边已经在议论迁都之事了。这武昌城……”他摇头,“守不住的。”
郑仙舟脸色铁青:“周大人告诉我这些,是何意?”
“早做打算。”周廷玉留下四个字,转身走了。
郑仙舟站在原地,良久,忽然一拳砸在廊柱上。
当夜,武昌城开始流传一个消息:朝廷要迁都,湖广被放弃了。
起初只是在茶馆酒肆悄悄议论,第二天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城东米铺的米价一天涨了三成,富户开始收拾细软,穷人在城墙根下茫然张望。
朱华奎下令抓了几个“造谣者”,但当众行刑时,围观百姓的眼神让他心里发毛——那不是恐惧,是绝望,是愤怒。
二月初六,沈正阳的主力从荆州开拔。
走的是南岸陆路,八万人马分成三队,前后相距十里。前队是精锐,中队是中军和辎重,后队是收容的降兵和新募的民夫。
那个叫狗娃的孩子也在队伍里——他现在有名字了,叫陈石头,在辎重营当个小马夫。他牵着的那匹枣红马是沈正阳赏的,说等打完仗就归他。
“石头哥,”旁边更小的马夫凑过来,“你说武昌城有多大?”
“听说……有十个荆州那么大。”陈石头其实也不知道,他只是听老兵吹牛时记下的。
“那得多少粮食才够吃啊。”
“主公说了,打下来就开仓放粮。”陈石头拍拍马脖子,“到时候,咱们都能吃上白米饭。”
队伍沿着江岸行进。左侧是滚滚长江,右侧是起伏的丘陵。早春的野花已经零星开了,嫩黄色的小花在枯草中格外显眼。
第三天中午,队伍在嘉鱼县境内歇脚。
陈石头正给马喂豆料,忽然听见前方传来喧哗。他踮脚看去,只见一队骑兵正押着几十个衣衫褴褛的人走来。
“怎么回事?”有士兵问。
“武昌那边逃过来的难民。”骑兵队长啐了一口,“狗日的楚王封了城门,不许百姓出城。这些人是夜里翻墙逃出来的,说城里已经开始人吃人了。”
陈石头手一抖,豆料撒了一地。
人吃人……他想起三年前老家闹饥荒,爹就是饿死的。死的时候,怀里还揣着半块准备留给他和妹妹的树皮。
一个老兵拍拍他肩膀:“小子,怕了?”
陈石头摇头,捡起豆料:“不怕。主公说了,咱们打仗,就是为了不让再有人吃人。”
老兵愣了愣,笑了:“对,为了这个。”
当天夜里,沈正阳的中军帐灯火通明。
高小宝带来了最新情报:武昌城内已经乱了。楚王杀了三个劝他开城放粮的文官,郑仙舟的水师有异动,部分士兵想哗变。
“赵铁骨到哪了?”沈正阳问。
“已过汉川,最迟明晚可抵黄陂。”曾大牛指着地图,“但黄陂渡口有五百守军,强渡的话……”
“不用强渡。”沈正阳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让赵铁骨分兵一千,做出要强攻渡口的架势。主力趁夜往上走三十里,从王家湾偷渡——那里水浅,马能趟过去。”
“可王家湾是沼泽地……”
“所以没人守。”沈正阳抬眼,“告诉赵铁骨,渡江后不要恋战,直奔武昌东郊的磨山。占了磨山,武昌城就在眼皮子底下了。”
命令传出去后,沈正阳走出营帐。
春夜微寒,长江在月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泽。对岸是沉沉的黑影,那是武昌的方向。
“主公,”曾大牛跟出来,“拿下武昌后,真要继续东进吗?”
“看情况。”沈正阳望着江水,“如果南京方面反应快,派重兵守安庆、九江,我们就先巩固湖广。如果反应慢……”他顿了顿,“那就饮马金陵。”
曾大牛倒吸一口凉气。
金陵,南京,大明朝的陪都。若真能拿下,天下震动。
“但王铮和袁大山那边……”
“他们不会慢。”沈正阳转身回帐,“王铮的信今早到了,他已平定川东,正在整军准备入贵州。袁大山更狠——他派人深入云南土司领地,许以官职财物,已经说动了三个大土司。”
他走到案前,摊开一张更大的地图。烛光下,从汉中到岭南,从湖广到云南,一个巨大的钳形攻势已经成型。
“等武昌一下,三路大军齐头并进。明朝的半壁江山……”沈正阳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按,“就该换主人了。”
帐外,长江水声滔滔。
一千八百年间,这片土地见证过赤壁烽火,见证过岳飞北伐,见证过朱元璋和陈友谅的生死对决。如今,又将见证一场决定天下归属的大战。
而在武昌城里,楚王朱华奎正抱着酒壶做噩梦。
他梦见长江水变成了血红色,梦见城墙在炮火中坍塌,梦见无数饥民涌进王府,把他从锦榻上拖下来……
惊醒时,冷汗湿透了中衣。
窗外,天快亮了。
长江上的雾气正在散去,对岸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连绵的营火,像一条蛰伏的巨龙睁开了眼睛。
武昌城头的守军,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兵器。
决战,就在这两三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