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干硬的黄土,发出枯燥而单调的吱呀声。
车厢里,那股子苦涩的药味儿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土腥气冲散了不少。
孙乾端着半温的药碗,看着榻上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老人,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别憋坏了。”郑玄没睁眼,声音虚得像飘在空中的柳絮。
“老师……”
半晌,孙乾放下药碗,压低了嗓子:“学生入许都时日尚短,不敢妄言。但学生曾闻,曹孟德此人,名为汉相,实为汉贼。他挟天子,令诸侯,杀伐果决。”
“但如今接触一段时日,我却觉得他虽有霸道,却也非传闻中那般残暴。此番对待老师,礼数周全,这百名甲士,沿途护送,虽有收买人心之嫌,但确实无可挑剔。”
郑玄听着,那双满是皱纹的眼皮微微耷拉着,似乎要睡去,但嘴角却勾起一缕笑意。
“收买人心……是啊,他在收买人心。”
“呵……”
郑玄发出一声轻笑,似是嘲讽,又似是赞赏。
“这便是曹孟德的高明之处啊。”
老人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车顶:“曾有人称曹孟德是奸雄,也是能臣。”
郑玄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孙乾听:“可公佑啊,这世上,能把‘收买人心’做到这般滴水不漏,甚至让人明知是计,却又不得不承情的,又有几人?”
“他放老夫归乡,不是因为他心软,是因为他聪明。他知道老夫这把骨头没用了,与其留在许都发臭,不如送给天下人看,换一个‘尊师重道’的美名。”
孙乾一怔,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反驳。
“不止如此,”郑玄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车厢壁:“老夫这一路走来,透过车帘,见许都周遭,虽有战云密布,但百姓眼中,却少了几分惊惶,多了几分笃定。这在乱世里,比黄金万两都金贵。”
“还有,曹孟德以前是把利刃,出鞘必见血。哪怕是当年陈留起兵,也是一股子锐气逼人,留下那句: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老人咳了两声,孙乾连忙上前轻抚其背。
郑玄摆摆手,喘匀了气,那双浑浊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丝精光:“但这次,老夫在他身上,看到了一把‘鞘’。”
“鞘?”孙乾愣住了。
“不错,一把能藏锋之鞘。”郑玄目光幽深,“他放老夫归乡,不仅是仁,更是——自信。他自信即便没有老夫这块招牌,他也能赢;他自信即便放虎归山,这天下大势也在他手中。”
“这种从容,以前的曹孟德没有。袁本初......更没有。”
“如今看来,玄德虽仁,但这乱世......光有仁,怕是不够了。”
郑玄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对你而言,曹孟德,未必不是个明主。”
孙乾心头巨震。
他做梦也没想到,作为当世大儒的老师,对曹操的评价竟高到了这个地步。
“公佑,你记住了。”
郑玄像是耗尽了最后的精气神,声音低了下去:“曹孟德身后,怕是有高人。”
“此人......不可小觑。”
“若真有人能磨平曹孟德的戾气,给他配上这把鞘,那是曹操的造化,也是这天下的变数。”
“高人?”孙乾脑子里飞快闪过几张面孔。
荀彧?
郭嘉?
还是那位贾诩……
“不过说来,或许也是曹孟德自己悟透了什么。总之,这许都的气象,变了。”
“罢了,不说了。”
郑玄缓缓闭上眼,身子往锦被里缩了缩,像是要藏进一段旧时光里。
“老夫累了,想睡会儿。到了高密,记得叫醒老夫,老夫想看看......家门口那棵老桑树,还在不在。”
“诺。”
孙乾眼眶一热,轻手轻脚地掖好被角,退到一旁。
车厢内重新恢复了安静,车轮滚滚向前,载着这位汉末经学最后的脊梁,驶向他魂牵梦绕的故乡。
......
夏天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许都,司空府。
入夜。
湿漉漉的青石板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冷光。
府门大开,数骑快马踏碎了积水,径直驰入仪门。
曹操翻身下马,将沾满泥点的披风随手扔给侍从。
他并未去后堂更衣,而是大步流星直奔议事正厅。
厅内灯火通明,早已候着一众文武。
文有荀彧、郭嘉、贾诩;武有夏侯渊、曹仁、张辽,以及关云长。
“恭迎司空凯旋!”
众人齐齐拱手。
“哪里有什么凯旋,不过是去前线吹了几日黄沙罢了。”曹操摆了摆手,大步走到主位坐下。
他接过热茶,猛灌了一口,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文若,我离许都这半月,家中如何?”
荀彧从容出列,手中捧着数卷竹简。
“回主公。托主公洪福,今夏麦收已毕。”
荀彧展开第一卷,语气轻快:“兖、豫二州无蝗灾。前阵子虽闹了点鼠患,但比部手段雷霆,如今粮仓皆满,别说支用数月,就是吃到明年开春也绰绰有余。”
“好!”曹操赞了一声,“粮草足,则军心定。那征兵之事如何?”
“各郡县新募兵勇两万,皆已操练完毕,全是青壮,随时可填补官渡防线。”
荀彧顿了顿,神色微肃:“另外,因郑公归乡一事,士林皆感念司空仁德。尚书台这几日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不少原本观望的士子,如今都争着要投效。”
曹操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发出笃笃的声响。
“如此甚好!如今粮足兵精,人心归附。我等这后背,算是硬实了。”
说罢,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幽深:“但我这后背硬不硬,还得看那两只老虎是不是真的想咬人。文若,听说那孙权和刘表,都派了人来?”
“正是。”
荀彧从袖中取出两份礼单,递呈上去:“江东孙权,遣使鲁肃,送来江东锦缎千匹,言辞恳切,称孙策新丧,江东需守孝三年,无意北上,愿尊朝廷号令。”
“荆州刘表,遣使邓羲,送来洞庭鲜鱼百车及各类奇珍,称荆州兵马需防备江东与张鲁,无力勤王,但心向汉室,愿为司空守好南大门。”
曹操接过礼单,只草草扫了一眼上面那一串串看似贵重的礼品。
“呵。”
他随手将礼单往案上一扔,发出一声极尽轻蔑的冷笑。